男人悲歌！（医案纪实）

达子乍一看是个乐观的人，但这样一个笑呵呵的45岁中年大叔，居然在我的诊室恸然哭泣起来……

因为在门诊接触的较多病人是妇女、儿童、老年人，所以我一直对成年男性有些成见，虽然自己是成年男性。见多了叽叽歪歪的“妇男”，坑娃的“不靠谱爹”，加上原本因了解女性生理弱势而产生的的同情，我老觉得男人能有啥大事，身体倍儿棒、吃嘛嘛香，还不爱吃药，是个值得忽视的群体。直到遇到达子。

达子特奇怪，别的患者都是你塞我抢，生怕不能赶紧看病，只有他，前推后让，好像力争最后一个看病。这样的患者时常遇到，诊室开门关门之间，我瞥见他，就知道肯定有难言之隐。

终于，达子挨到了最后一个看病。一脸憨厚的笑容，乍一看很是开朗乐观，但是看的病人多了，我就明显感觉到那一脸笑容是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挤出来的。达子的主诉特简单明了，一看就是个文化人，陈述很扼要。一是失眠，近几年已经经常性地彻夜不寐；二是胸闷及胁肋部胀，常常感觉气息不畅，已经医院检查排除心肺、肝脾等器质性病变。我开始察舌按脉，期间达子几次欲言又止，瞧见我在望他（其实我在看面色），他又讪讪的张张口啥也没说。一个大老爷们，看起来挺精壮、阳光，虽然头发已见稀疏，但肌肉结实、身材匀称，就是面色暗黄、双目血丝，这都可以理解，毕竟长期睡眠不好。但是脉象出奇的弦细，舌边奇怪地翘了起来。病在肝胆，我有了初步的判断。于是我问：“平时情绪怎么样？” “还好还好。”他不假思索地回答，只是面色沉了下来。我还是抓住了这个细节，还是认真问到：“到底怎么样，没有什么烦心事吧？”其实这样的问话不符合问诊原则，带有诱导倾向，说白了，谁睡不好觉能不烦呢？但是，我通过诊察，严重的怀疑这是个情志病，甚至已经是郁症，感觉达子遮遮掩掩另有隐情，才不得以这样问，而且我强调必须说实话，不然影响判断。这才打开了达子的话匣子。

其实之所以等最后一个看诊，他确实憋了一肚子话想倾诉，但是临到看诊，他又觉得不好意思了。简单来说，达子的失眠根本原因就是“夫妻关系不好”。怎么回事呢？其实达子一直以来都是个积极向上、乐观开朗的人。他结婚晚，33岁才成家，但现在已有一儿一女，老婆工作稳定而时间充裕，达子自己也能挣钱，在单位或者社会上也是人人赞赏的骨干。这样看起来令人羡慕的一家，却仍有难言之隐。达子说，老婆是个既强势又消极的人，和他很不一样，什么事还没开始做就总是持有悲观否定的态度。但是本着大丈夫海纳百川、能屈能伸，加之老婆生儿育女的不容易，他始终包容体谅、乐乐呵呵。可是十几年下来了，老婆并没什么改变。想当年，老婆找不到工作，达子四处求人、处处碰壁，最终搞定了；老婆想追求进步考个硕士，虽然明知道老婆不是做学术的料，但还是鼎力支持，老婆还真考上了，结果一路期末考试、中期考核、开题实验、毕业答辩，操劳的达子日渐头秃。而且达子不只是能赚钱，带孩子也常常任劳任怨，打从孩子出生就陪睡陪玩，还把远在农村的父母接来凝心聚力照顾妻儿。但后来老婆和婆婆水火不容，达子也没二话，当机立断再把父母哪来的送哪去，然后恭恭敬敬请来岳父岳母。但此后，老婆的抱怨还没停止，达子也要养家，常常忙得不可开交，但是老婆就开始埋怨说他整天蹲在书房里足不出户，不知在搞些什么鬼，没看到什么成绩，不知道学会生活，不抽时间照看孩子。达子真是焦头烂额，一方面得竭尽全力保障工作不出差错，一方面还得保障家庭气氛融洽，另一方面还得时刻应付老婆的耳提面命。他老婆是个怪人，情绪好起来温柔似水、甜言蜜语，稍有劳累则气愤难平、恶语相加。达子好歹也算是努力，不曾放弃过任何一个改善家人生活的机会，可老婆总是说些有的没的，比如：“你看谁家家的工作那么忙，还要抽出时间带孩子玩，这才是真正的成功人士，这才是真正的男人。”或者“你当了科长能怎么样，处长又能怎么样，体制内不就这样，池浅王八多。”或者“你做这些有什么意义呢，能换来多少钱呢？比你赚得多的太多了。”……诸如此类，叭叭叭叭叭叭……达子一直秉持涵养，他始终不明白，要说累大家都累，但是在他看来，一个成熟的成年人应该不会因为劳累而有情绪波动，情绪应该得到控制，家是一个温馨的地方，家人应该互相鼓励互相支持，他不明白自己做错了什么。“孙医生，你说我冤不冤！”达子一脸悲苦，这才是他真实的样子。

说实话，我真不知道怎么安慰他。我的好友老韩曾经说过：“别人的家事不好评论，根本就是一罗生门，婆说婆有理，公说公有理！”我觉得很有理，不能因为达子说了什么，我就一方面信什么，也许在人家老婆眼里达子更不堪呢？但达子是真委屈，一大堆倾诉完了，居然旁若无人地哭了起来，哭声很大，呜呜咽咽，引得门外等药的患者频频窥视。好尴尬，我看看表已经下午6点半，早回家肯定不可能了，没陪孩子吃饭肯定又得挨骂，唉，谁家没有本难念的经呢。我还是耐心说了些不痛不痒的话，可能也没起什么作用，还是开方吧。达子明显是肝郁了，每天晚上睡不着就琢磨这些白天老婆对他PUA的屁事，于是处方柴胡疏肝散合甘麦大枣汤加炒酸枣仁、郁金，7付，希望达子能睡个好觉。因为有点被情绪影响了，我还不小心把香附开了两次，所幸及时注意就去掉一个。

复诊，达子还是笑呵呵的，我真怕他情绪随时崩溃。达子说方子有效也没效，把我说懵了。什么叫有效也没效？达子解释说，吃了药当天就睡了个好觉，第二天跟老婆拌了几句嘴又睡不着了，隔天睡了个好觉，七副药睡了三个好觉，几年没睡这么好了，结果停药三天，没有一天睡得着。得了，原方没动，我开了半个月的药。临别前，我灵机一动说：“你试着写写日记或练练毛笔字！”达子欣然接受。

转眼间2个月没见，达子来了。效果只能说一般，15付药大约睡了七八个好觉。但是明显改善的是心情，好多事都想开了，所以这才来复诊，停药后，因为坚持写日记，很多不痛快有了宣泄的出口，所以没有彻夜不眠了，睡得也比以前安稳了，睡的时间不长，但明显能入睡得到休息，关键是心情确实好了很多，没有什么呼吸不畅的感觉了。原方略作加减，又开了半个月。

近两年来，达子时不时来调理一阵，状态改善很多了，但是家庭的根因始终没解决，所以总是反反复复。也没有什么一劳永逸的办法，只能是吃药缓解，唉，他是真把我的中药当作安眠药和安慰剂了。但不变的是，每次他来还是喜欢殿后，就爱跟我一吐为快，我觉得虽然他无法控制自己的老婆，但起码他能掌控我的下班时间。

男人不容易呀，以前很忽视这个群体，但是接触多了才发现家庭问题对于男人影响很大。他们可以在社会上遮风挡雨、披荆斩棘，但是在家里就希望能感受笑靥如花、温柔似水。其实凭达子的能力，真可以一走了之、拂衣而去、自立门户、自由飞翔，就像老韩给我引荐的另一位好朋友青年企业家小汤说的一样：“人这辈子，要么别人对不起你，要么你对不起别人。”可是像达子这样内心善良富有责任感的汉子，只会选择让别人对不起自己。嗯，男人不容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