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玩家被骂婊子，副本玩家被骂出PTSD，我们无法逃离网络暴力吗？

文丨春辞

前段时间，因网络暴力而被人肉、被单位辞退的安医生自杀一案的判决下来了，因涉嫌“煽动网络暴力”而判罚侮辱罪，小男孩家三人分别被判一年半，一年缓刑两年和半年缓刑一年。

当时引发网络暴力的报道

网络暴力夺走了一条性命，但在野蛮生长的互联网中这似乎只是一个开始。每一个生存在互联网时代的人都在经历这种基于技术而产生的新型暴力，谩骂、造谣甚至人肉，网络暴力正无孔不入的侵蚀着现代人的精神。

即便有许多人选择默不作声不参与网络暴力，选择去到游戏的世界中想办法远离网络暴力，但网络暴力还是会找上门来。

是逃离，是接受，或是抗争？

我和两位经历过网络暴力的游戏玩家聊了聊，他们以普通人微末的视角见证了网络暴力在游戏内的滋生和发展，以普通人的方式直面网络暴力。（为了保护他们的隐私，我们用代称来分别称呼他们。）

被骂婊子的男玩家

在采访英雄联盟辅助玩家M的时候，他最令我印象深刻的一句话是：“在S8的时候，因为我排位赛玩的最多的英雄是娜美，取的ID稍微有点软妹，被人骂的最多的就是母狗和上分婊。”

但M确实是一位成年男性社畜，有独立的收入和工作。

M最喜欢用的娜美锦鲤皮肤

在英雄联盟的三条对抗线上，下路这个需要ADC和辅助同走的线，这对搭档的关系在一定程度上就和情侣关系是一样的，两人需要默契和配合，需要步调一致，“女朋友”出了问题，“男朋友”一般都要受点气。

“一开始我很快的打上了白金，但白金之后队友的实力差距就大了起来，有些我想做的操作队友不跟，你上了他在那看着，那你只能被打一套对不了线，又或者像是3分30秒，4分35秒这种明显打野会刷过来的节点压线还推不进去线，这种ADC我就一点儿都不想辅助他。”

有的时候M还能忍受水平不在同一线的队友带来的糟糕影响，虽然不会打字说话，可仍然会在聊天窗中点出队友的召唤师技能，来表示他对队友不用技能或者错用技能的不满。

最激烈的争吵亦源自这样微小的冲突，游戏前期的操作中，ADC不满于他的表现，直言他是个躺混的“母狗”，但为了赢比赛，他决定不理会对方的言论，继续认真完成这场比赛。但ADC似乎并不满足她的表现，在一次又一次的阵亡之后开始不断的质问他，并且带上“嗯？”“你是不是xx？”“你妈xx”等极其恶意的句子。

面对队友的暴力甩锅，M尝试着辩解，但他迅速得发现对方已经放弃了比赛只是在发泄情绪。毫无意外的，那场比赛输掉了，M事后在聊起那些骂人的玩家的时候，有一个有趣的感叹：这些人的脏话真的永远都是那几套。

被逼出PTSD的高难副本玩家

如果说英雄联盟因为其竞技性的游戏内容和排位段位的机制，会让玩家因为胜负欲而争吵，升级成单纯的网络暴力冲突的话，那么在MMORPG网络游戏的世界里，大多数人都会选择维持游戏的风气和环境。

最终幻想14就是这样的一个世界。

在贴吧，一篇送“豆芽”（豆芽指萌新玩家）什么礼物好的帖子有300+回复

L小姐因为生长环境的原因，在工作之后确诊了中度抑郁症，不过她在朋友的介绍下开始玩MMORPG类网络游戏，几经辗转接触到了最终幻想14，游戏优秀的剧情和良好氛围，让L从此一发不可收拾。

这样的旅程持续了半年，当她开始接触游戏的高难副本零式难度的副本之后，之前所有友善的游戏体验翻天覆地改变了，原因在于她所选择的小队位置是副治疗，这个位置需要掌握非常多的细节，对新手极其不利。

图源B站@文通丶，最终幻想14笑话，团灭了喷谁？副治疗。

“刚开始打零式的时候，她经常手忙脚乱刷很多群盾，然后没技能没蓝了就奶不上来了。”她的亲友在回想那段时间的时候说。而这也是她向我推荐L作为采访对象的理由，她说L以前最爱说的话就是“对不起。”

L的亲友们有自己的固定队，L则不敢主动去寻找其他人组成固定队，选择在野队开荒。然而卡住她攻略进程的是放到现在也能在零式第二层这个范畴里难度排进前三的尘世幻龙，她进入的队伍队友对她说：“你能不能别演了，现在整个XX（她所在的服务器）都知道你是演员了。”

她向她的队友道歉，但不敢保证自己的发挥，只是说：“我努力不演！”

尘世幻龙（O10S）

但紧张和本身足够难的机制让她还是频频失误导致团灭。她的队友质问她到底有没有看攻略，她的搭档治疗队友则说她“压榨”对方，治疗量非常低，L明白了对方的意思，他们在指责自己为什么可以这么“菜”。

她道歉并退出了队伍，第二天重新打开了攻略视频补习之后自己开了一个队伍，并在队名上向那些她“坑”过的人道歉，重新向尘世幻龙发起挑战。在那次开荒之中，L遇到了她网络游戏生涯里最恶毒的一次对待：他的队友责骂她，并在她的角色头上标注了“攻击2”这一符号，然后更改了地图上的“B点标记”，不停的标记在她的身旁。

在游戏中使用木人进行还原的效果

这些标记，本应该是用来提示玩家们一开始分好的队内角色，以及处理机制时让玩家更方便辨认方位，现在却被用于制裁L，来审判L的游戏技术为什么不够好。事情发生之后，L退游了三个月，并且对聊天软件中出现的问号“？”极为敏感，因为每一次发生团灭或者自己失误的时候，就会有人在聊天框中打出问号。

最严重的时候，L只要在手机里看到对方用责问的语气打出问号，都会害怕的把手机扔掉，躲在被子里大哭。事实上，与L的大部分交流也是由L的亲友主导着进行的，在我多次保证将不会引用原文，会保护她的个人隐私仅以故事的形式展现之后，她才愿意接受取材。

像L这样抑郁、自卑的玩家想要提升自己的游戏水平往往要花费更多的时间，他们害怕自己的失误导致团灭，害怕队友责问他们，害怕被压力压垮，然后表现的更差，陷入恶性循环之中。不过幸运的是，L也因为亲友们的鼓励重新振作了起来，自己独自寻找队伍，在不断的努力下成功完成了比零式难度更加困难的绝境难度的副本挑战。

L空间的截图，亚历山大绝境战·踏破

人，直面网络暴力

把时间拨到21世纪初，主流社会对于电子游戏的焦虑在官媒的《电子海洛因》一文中被引爆，而后《游戏机禁令》正式出台，中国引入电子游戏机无望，误打误撞，中国的游戏行业大力倒向了网游，传奇系游戏崛起，人们突然意识到了游戏行业可以多赚钱。

野外PVP，贩卖经验值和顶级装备的材料，人们在为游戏性买单吗？并不是，人们在为人性买单，他们购买的是游戏中的万人敬仰，购买的是阶层。

甚至在游戏《征途》中，GM的权限也能通过砸钱买来

在经历了无数鼓励玩家去厮杀，鼓励玩家为了人性而付费的游戏之后，人们好斗的基因在匿名性的网络中进一步的被扩大，但人们的承受能力有因此而提升吗？

现实里有太多糟心的事情了，成绩，工资，感情，结婚，房价，生活……

就算是2021年的今天，英雄联盟的职业选手也会因为队友过于离谱和过分的“破防”而脱口大骂，在最终幻想14玩家圈子里免费为玩家制作副本攻略的制作者也会因为制作的攻略不是所谓的“最优解”而在网上被一部分玩家谩骂，排位赛和高难副本中对队友的不满而引发的骂战更是随时都在发生。

子言姐姐制作的高难副本E10S攻略，由于不是“最优解”又被“高难”玩家骂了

2021年，根据教育部的数据，中国的普高普及率仍然不超过55%，也就是说14亿中国人里没有上过高中的人有足足6亿人以上，而中国普高的升学率为60%，中国4.2亿20-40岁青壮年人数中只有2.4亿人口上过高中。

也就是说，在网上一个年轻网民遇到的大部分其他年轻网民的受教育程度在高中即高中以下，可即便坐在屏幕一端的那个人上过大学，情况就会改善吗？

M在成为社畜之前，所接触的大学英雄联盟玩家口出成脏的情况也非常普遍，而L所在的最终幻想14这款游戏中大学生的比例更是占了将近50%，即使在游戏中他们不会出口成脏，但游戏中的阴阳怪气和丝毫不加掩饰的恶意，甚至可以比直接的脏话来的更加伤人。

虽说在FF14这类的网络游戏中，有专用微博号用于吐槽、喊话，供玩家发泄在游戏中遇到的糟心事情，但实际情况却是这样的Bot现在几乎全是玩家之间的恶意，至于其他游戏的大型扒一扒、挂人的微博就更加可怕。

图源微博@FF14隔空喊话临时bot，这是一个匿名吐槽bot

游戏环境如此，网络大环境只有更加糟糕。在这种环境下，中国的抑郁症人数逐渐成长为世界最高值，世界占比6.1%，有9000万以上的确诊抑郁症人数，但在我们这个以抑郁为耻的国家，抑郁症就诊率仅仅只有10%，每天有近320人因抑郁症而自杀，剩下活着的患者们面对网络暴力如此高覆盖率的当下，只能尽可能的退避在自己的小圈子中，又更加难以踏出治愈的步伐。

“如果因为我的操作，我让队友难受了，我会内疚，但不代表他们可以审判我。一个是谁都会犯错，另一个是我犯错和你不会就事论事不好好说话是两回事。”M在和我们聊英雄联盟排位赛的环境的时候曾这么说过，“你恶心我我就屏蔽，你摆烂我就等15投，游戏而已。”

知道这个道理是一回事，实际去做又是另一回事，不是所有人都能够像M一样知道去尽可能的规避网络暴力，绝大部分的玩家都是遵从着本心和感受在行动，非常突然地就要承受他人的情绪和怒火，这种无奈的现实才是玩家们所经历的普遍情况。

网络暴力会来的太简单了，有的人是为了释放情绪，有的人是为了维持自己在某个圈子中的阶层和话语权，有的人是不会合理的表达想法。使用暴力是很简单的事情，但要修补暴力所带来的结果，往往需要比那长数十倍甚至数百倍的时间。

这篇文章旨在揭示普通的玩家所经历的网络暴力，教育的普及度和网络的匿名性还有人类从年轻再到成熟必然要经历的精神成长过程，我们的互联网还会在相当长一段时间淌满了恶意，不过幸运的是至少在这片恶意之中，还有一些弥足珍贵的东西存在。

在结束采访后，M吐槽过现在的单排环境还是同样糟糕，L也向我们表达了对她亲友的感激，她说：“我到死都不会忘了她陪我的时间和为了我做过的努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