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经验的、凶猛好斗的、盲目冲出舒适区的，最容易被耍弄至死

梅里美以塞维利亚为背景，写了著名小说《卡门》。比才写成了歌剧。

在传说里，卡门就死在塞维利亚斗牛场。

这个斗牛场如今依然在。

——《大航海时代4》里，主角遇到斗牛士艾米利奥，也是在这里。

2015年，塞维利亚四月节最后一天，惯例当以斗牛表演结束这个节日，那天我在塞维利亚斗牛场看了一场斗牛。

那天，41岁的老斗牛士缪拉担当主斗牛士——本来他这年纪，已不该再出场，然而他出道是1997年的四月节，所以塞维利亚人习惯了，“四月节，就该去看四月的缪拉”，到了这天，他还是得披挂出场。次后是曼努埃尔·埃斯卡巴列和范迪诺。

斗牛在别处，会被认为是残忍的游戏，但对传统西班牙人而言，算一场绚丽的演出。

海明威甚至认为，斗牛是一场雕塑。

黄色沙土，蓝色天空，阳光，红色帷幕。斗牛士穿得金光灿烂，手持粉红色穆莱塔出场，向全场致意。

面对公牛，引逗、戏耍，让长矛手刺击，让花标手扎下斑斓的花标，与公牛玩生死游戏，摆出各类华丽的姿态，最后以公牛的死亡宣布结束。

过程要尽量大胆潇洒，散漫风流。在这场游戏里，得夸饰，得炫耀。西班牙斗牛的体系里，斗牛士得大胆面对牛，体面比生死更重要。

塞维利亚最伟大的，也可能是历史上最伟大的斗牛士之一贝尔蒙特，腿脚有毛病。一生斗牛时大伤二十四次，几乎没法迈步跑，但胆子就是大，所以观众爱他。

斗牛士们必须很帅气，必须与牛对视，身上擦满牛的血迹也得无所谓。

2015年4月那天，缪拉先生在斗他的第二头牛时，用稳健流畅的舞动稳稳过渡到最后，弯头剑一击穿心，然后，大踏步向前，胸口迎向牛角，而垂死的牛后退着倒地死去。

曼努埃尔面对他的第二头牛时，用一个跪倒翻弄开始，以一个潇洒的单手持剑按牛角引来高潮。那个黄昏，缪拉与曼努埃尔得到牛耳奖励、接受场边抛掷的冬青时，几乎是炫耀般地，展露金绣斗牛服上沾的公牛血迹。

毕竟他们刚用人类的身体与半吨重的公牛，合力演了场生死之际的华美表演，为四月节鲜花满路、夕阳西下的塞维利亚收尾。

在别的地方，这种方式很野蛮；但在塞维利亚，这是美丽的、光荣的、帅气的风貌。

西班牙人很喜欢在斗牛士耍弄穆莱塔时大呼“Ole！”——这个词，他们在足球场上也常用。比赛末尾，大局已定，球星玩点花式，晃过对方的抢截时，观众就一起高呼Ole：大概在观众眼里，已成砧上鱼肉的对手，恰如斗牛场中的斗牛吧。

当年齐达内在皇马穿5号时，胜券在握，中场玩几下，马德里球迷就这么嚷。

当然，到此为止，勇气、华丽、炫耀、技艺——这些美妙的维度，都是从人的角度说的。

从牛的角度，当然就不太愉快了。

聊聊牛。

1920年代，西班牙已经建立起一套对牛的认识了。每场比赛前，斗牛士的班子——往往身兼经纪人、助理、军师等等职务的几位——去看一看即将斗的牛，回去告诉斗牛士他们要面对什么样的家伙。

毕竟斗牛是命悬一线，还是得知己知彼才有得斗。

斗牛士比较不喜欢的，是遇到懒惰、消极、笨重的牛：它们经常对挑逗毫无反应，不肯跑起来，懒得攻击斗牛士；为免尴尬，斗牛士就得冒险接近它们，让它们兴奋起来——而离得越近，意味着风险越大。

说起来，我曾看过一场斗牛电视直播，令人啼笑皆非。某著名斗牛士，遇到了一头懒牛。该牛站地不动，不肯冲刺；被忽悠之后，终于懒洋洋地跑了起来，然后就失去平衡倒地，躺平，不再肯起身了。

斗牛士与花标手试图让它起身，但牛甩着角，拒绝起来被斗。

最后斗牛场束手无策，叫了辆小卡车，把牛拖了下去——场面颇为尴尬。

除了懒牛，还有一种牛，也让斗牛士束手无策。

海明威说，1920年代，西班牙人不会用进过场的斗牛再斗一次。因为没经验的牛，才能用来挑逗戏耍；如果有过经验，知道人类那些花招后，牛便难对付了：

要么狡猾善变，突袭斗牛士，要么索性躺倒不干。

每头牛在场上，都有他们习惯的区域，姑且可以看做牛的舒适区。

它们喜欢待在那里，斗牛士则必须想法子，把它们调动离开舒适区，不然就很危险：

在舒适区里的牛，极为沉静，聪明伶俐，镇静自若且判断力极强，很不好斗啊。

所以归纳下来，斗牛士最怕遇到的牛，是懒洋洋的、有过被斗经验的、坚持待在自己舒适区的牛。

这样的牛狡猾冷静，判断力强，不贪不猛，斗牛士耍不到它们，玩不出花样来。

反过来，斗牛士最喜欢戏耍的牛，是初次上场、强壮结实、敏锐好斗、积极远离自己舒适区的牛。

这样的牛最积极，最凶猛，意图也最容易判断，情绪最容易冲动，也最容易被斗牛士耍弄操纵。

到最后，也最容易被斗牛士玩耍一通后，一剑刺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