称谪仙瑶宫难留，去凡间红楼斗酒

1.

留仙村出了个千载难逢的人物——我的表哥宋徽。

宋徽，字束之。三岁能识字、五岁能写文，长到九岁，乡中私塾的老秀才已经教不了他了。他的父母我的姑姑姑丈，虽也是目不识丁农家夫妇，却尽己所能供儿子读书，供他一路考考考。今年宋徽十五岁，已经考进长安。偏偏他还是个清俊的少年郎，这一次，恐怕状元郎没跑了，一时风头无两。

被一个这样优秀的表哥对照着，我的日子过得何其悲催，怕也能猜到一二了。况且，说是表哥，其实宋徽只比我大几个月而已，每每被父母训诫时拿来做对比的时候，宋徽简直是个再好不过的榜样。常见的训话有这几种：“耀祖你何时能学一学你表哥？”“要不是差了几个月，我都疑心你表哥才是我们刘家人，你俩活脱脱进错肚子！”“耍剑？耍什么剑？有力气不如跟你姑丈去耍锄头！你要有你表哥一分稳重，我怕能多活几天！“

嗯，就是这样，宋徽从文，俺尚武。

2.

长安城繁华乱人眼，初来到，手足无措。幸有书童听风，机敏勤勉，自我考上秀才那年起伴我数年，此次上长安，一路安排妥当，踏实且体贴。

客栈掌柜听说我们来赶考，笑称：“开考日尚远，公子可要在长安城四处逛逛？”我也顺口就感兴趣地道：“可否请掌柜推荐一二？”“自是长安城最多才子佳人前往的嬉戏所在啦，乐游原是也。”不知为何客栈掌柜忽然文绉绉起来。谢过后，携听风前去。

乐游原，风景宜人，游人如织。登高远眺，长安城尽在眼底，恢弘磅礴，忽涌起慨当以慷之感。一时感慨，与逐风笑谈：“若是表弟在此恐比我更感触吧？”听风目不转睛望向远处，口中喃喃：“公，表公子最向往仗剑天涯，留仙村太小了，若是来长安城他一定欢喜。”

嗯，他是欢喜，我亦欢喜。

3.

往日我与表哥一动一静，相得益彰，他有难事我来帮，我若闯祸，他求情。现如今，表哥去了长安赶考，小小留仙村，只得一个恶霸招猫逗狗，未免无聊了点。

思量再三，勉为其难留书一封，告知父母，“长安城，居不易，表哥文弱书生，恐受人欺侮，耀祖决定前去护他周全！”，带上小厮逐月，踏上前去长安城之途。

途中捉拿偷儿若干，打跑贼人几许，救助孤苦老弱无数。及至赶到长安，本大侠已声名远播。站在城门下，我与逐月二人，饥肠辘辘，衣衫……尚未褴褛，但已身无几个铜板了。正在望城兴叹之时，竟见宋徽携听风前来迎接。一时感激涕零，犹自感叹踌躇间，被表哥一把拽住，拖走了。

一边疾步而行，一边听听风向我解释，“表公子，快，公子从宴席中脱身来接您，这会还要赶回去宴席呢！”啥？表哥混得这么好了？天天吃宴席？“不是不是，今日恰巧公子几位同科相聚，只是有人妒嫉公子成绩又好，相貌又好，非要在席上灌他酒。若是平日，公子装个醉也就是了，今日救兵表公子您到了，咱还不给他们个好看？！”

哦~如此啊~等等，不需要换件衣裳什么的吗？“早与你备好了，就知你一路行来必定有多少花多少，不沦为乞丐已是好的了。”宋徽眉眼不动，一副合该如此的表情。手下却拽得更有力了点。

喂喂喂，我家才是财主家，你家是农户好不好？怎的一副翩翩佳公子模样？挠头。逐月却及时漏底，“表公子，我家公子此次没有花完盘缠，我都看着的，我身上还有一吊钱剩！”哎呦呦，他要是有尾巴大概就摇起来了吧！扭头给他一记瞪眼，逐月闭嘴。

嗯，挡酒也是护你周全，而且我喜欢。

4.

看耀祖推杯换盏间，隐隐听见谁多嘴，丞相家的女儿看上了今年新科状元。榜下捉婿的戏码已经上演过了，状元未曾订婚，也未拒绝丞相。耀祖一仰脖饮下一杯，好似没有听见。

耀祖就是侠客心性，最喜饮酒交友，席间谈到兴起还舞一套剑法。我与听风逐月静静做看客。宴席直到半夜才散，耀祖却不肯去客栈，非要趁夜去看曲江池。横竖也无事，也正好让他散散酒气。

待二人同立于此前我与听风凭栏眺望之处，耀祖的酒气未散，眼光倒越来越迷离，所幸还能站立得稳。远眺曲江池，水面黑魆魆，一两盏灯笼或一两艘游船的光点缀，犹如鬼火。耀祖却欢呼起来：“美啊，太美了！”

稍顷，耀祖低声问：“丞相小姐说新科状元美得像谪仙？难道比你还好看？”

沉默了几息，我转头看向耀祖：“表弟，为兄是今科状元。”

嗯，就是我。

5.

悠悠醒转时，天光已大亮。一时分不清身处何地，今夕何夕。

梦中有个仙人来寻我，唤我刘伶？？贬你下凡是让你反省自身，你就真当自己是凡人了？前几世你浑浑噩噩度过也就算了，这一世我派了你的仙童来提醒你，在你身边处处提醒你仙家做派，你，你怎么还是这个浑球样！

哎？仙人也可以这样骂人？不是说仙家做派？

别岔开话头，我实在看不下去了，遂托梦来提点你一声，快快醒悟过来，勤加修炼多加反省，早返天界！

哦~

神TM谪仙！

6.

丞相家的小姐听说是个才女，我还未曾见过，但无妨，娶妻娶德，容貌如何不甚要紧，况且此生重任在于引仙尊重返天界，其余都可随意。

只是宿醉过后的头几日，仙尊——表弟耀祖看我时有些许怪异，心情也不甚美妙的样子，一度令我疑心，那日是否饮了假酒。然而，他今日却又仿佛恢复了往日神采，兴高采烈般出门闲逛去了。不要我陪。

听风一心想黏着逐月，于是也被我打发去做回表弟跟班了。我留在客栈，将耀祖的到来写信告知父母舅舅，顺便说一说我与丞相家小姐的婚事。

窗外几杆竹子，一株杏树，与仙尊天界的洞府何其相似。来凡间十多年，竟第一次想起天界，想起在天界的时光，那些事……不提也罢。仙尊几世轮回，其实一点也没变，还是那样嗜酒，还是那样侠义，还是那样护短，甚至有过之而无不及。

耀祖嗜酒如命，也不知为何，小小年纪闻到酒味就一副沉醉模样，尚未亲尝就开始找酒甚至偷酒喝了。天界的记忆没有了，酒仙再如何转世也还是爱酒。但若没有我帮忙，恐怕没那么容易得手。

耀祖天生喜欢维护弱者，尽管我是神童，但我是文弱书生，耀祖每每担心我被欺负，总是放话村里坏小孩不许打我的主意。威胁的话说多了，他俨然成为村中一霸，实则，他从未与人因冲突交手过。

耀祖护短的名声全村皆知。除了舅舅舅母，全家人走出去都觉得与有荣焉，特别心安，“背靠耀祖，横行乡里”。

唉，倘若我生来便是一凡人，何处去寻如此这般的好表弟？

7.

大梦谁先觉，平生我自知。

不不不，我并不自知，我也不曾先觉。话说回来，当了十几年“恶霸”，“培养”出一个状元郎，我是怎么想的呢？费思量啊，费思量……诶？前面有家酒楼，看着不错，逐月，钱带够了吗？

逐月立即赶上来，低眉顺耳的样子。公子，表公子给了点，但不多，咱还是省着点用吧。

好好好。

一踏入酒楼，就见一群人围在某个角落在看什么，有人摇头晃脑吟诵，有人拍掌叫好，有人蹙眉摇头叹气，还有一些人围着就是看热闹。逐月上去拉了个人问，“借问一声，这是在做什么？”那人回头对逐月上下一打量，“这位小兄弟，状元酒楼的招牌就是以文换酒，你不知道？”

逐月打听一番回来如此这般汇报于我，“公子，要喝酒，就要写文章写诗，文章越好酒越好。若是有钱也可以买，不过很贵。所以此处饮酒者或有钱或有才。”逐月两眼放光期待地望着我。做什么？要文章你家表公子又没在这里。要拿钱钱都在你那里。

“表公子换来的酒肯定不如公子换来的好！”听风突然凑上来拍马屁，我嘴角刚往上翘起一点点又顿住，等等，你说的表公子是谁？公子是谁？

“表公子当然是宋徽公子，公子当然是您啦。”听风委屈巴巴地回道，“是公子您说过什么时候都不会不要我，我才去表公子那边的！”就差一跺脚了。

啊，小可怜！摸摸头。喜于听风忠心不变，又内疚自己一时语出伤人，调整几回表情都觉不妥，只好放弃。正正衣衫，前去挥毫写篇辞藻华丽的骈文。赢得喝彩一片。

过一会，掌柜从后面出来，捧来一坛桃花酒。“我家主人说，文章华丽非常，如桃红柳绿，春意盎然，然则文义稍嫌味淡，桃花酒正好！公子请慢用。”

唉，咏风咏花咏雪咏月，何来深厚意义？桃花酒有桃花酒的味道，也很好。

8.

耀祖一行三人，傍晚时分才施施然归来，还带回一个伙计。据说是耀祖饮了人家状元酒楼的酒，不够尽兴，还想要更好的，酒家主人也觉得应有更好的文章，拿出了珍藏的杏花酿，也不知双方是怎么谈的，诱得耀祖带着酒家伙计回来拿文章。

一进门，耀祖就拉着我的手往里间走，猴急道：“表哥，来来来，帮我写篇好文章！”

为何？你自己难道不会写？

会啊，但我写的不够格换杏花酿嘛。

那是你不肯写罢了。以前你说无意于仕途我信，如今为了杏花酿你也不愿写么？

不是不愿，真是……真是……

好了好了。拍下他揪着我袖子的手，无奈指指他，“你就是懒。”

为了耀祖心心念念的杏花酿，我也坐在书桌前静默了一炷香，才提笔写就。酒家伙计珍之重之捧着文稿回去复命。不多时，又捧着一坛杏花酿来。

耀祖欣喜之极，拉着我一起，“好酒大家共饮才美！”推脱不过，饮了一杯。

啊，不对！这这这，怎么会是杏花酿？

9.

又做梦了。

明明是一坛杏花酿，酒香，酒色，都对。却一入口就像喝了碗醒酒汤。

想起了几千年的记忆。不愿记起的过往。

想起最初又嗜酒，又渴望升仙的我，想起终于位列仙班却与大部分其他仙家格格不入的我，想起为保下闯了祸的仙童宁愿领了责罚被贬下凡的我，想起临上堕仙台为自己打了封印的我。既要做个凡人，就彻彻底底做凡人，永不要再起修仙的念头。

想起了，上一回在我梦中说话的那个，可恶的司命。定是他解开了我的封印。

唉，技不如人，凡人又如何？谪仙又如何？仙尊又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