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美研究」楼春豪析美撤军与阿富汗局势

楼春豪析美撤军与阿富汗局势

记者：徐梦溪

来源：中评网，中评社

微信平台编辑：周悦

中国现代国际关系研究院南亚研究所副所长楼春豪近日接受中评社专访，就美军撤离阿富汗与阿富汗局势、中国在阿富汗问题上的作用、如何防止恐怖主义在当地滋长等问题分享了看法。

楼春豪认为，阿富汗社会在过去20年中确实发生了很大的改变，但如政治碎片化、经济缺乏内生动力、贫富差距巨大、安全上持续动荡、治理层面腐败严重等问题没有消除。

楼春豪评价美国在阿富汗输出“民主模式”表示，美国基于本国模式、价值理念、意识形态去强行推广和输出所谓的民主，没有顾及到对象国的国情社情，必然会导致水土不服的问题，也必然会导致强行嫁接民主模式的失败。

谈及未来在阿富汗问题上中国可以做出的贡献，楼春豪认为，短期来看，中方需要呼吁阿富汗各派尽快构建开放包容的政治架构，与国际社会一道推动阿富汗局势的尽快落稳，同时树立底线思维，联合地区国家筑牢安全篱笆墙，防止阿富汗乱局外溢冲击地区安全稳定。长期来看，中方也应该在发展领域发挥负责任大国和重要邻国的特殊作用。

楼春豪，中国现代国际关系研究院南亚研究所副所长、博士，曾在印度国防研究分析所、美国亚太安全研究中心访学，曾任现代院海洋战略研究所副所长、南亚东南亚及大洋洲研究所助理研究员，主要从事印度问题、中印关系、南亚区域问题及海上安全研究。

以下是专访全文：

中评社：您认为，过去20年的战乱给阿富汗带来的利大于弊吗？过去20年，阿富汗发生了哪些重要的改变？

楼春豪：总体来讲，美国过去20年的阿富汗政策给阿富汗带去了一些积极变化，但却并没有给阿富汗带去广大民众所期盼的和平、稳定、发展，这20年可以说是充满战乱的20年。

美国在阿富汗主要有两大主要任务，一个是反恐，另一个是推动国家重建，但这两项任务在阿富汗都没有实现很好的突破。在反恐问题上，根据联合国的报告，阿富汗境内仍活跃着20余个恐怖组织，8·26喀布尔机场恐怖袭击事件表明，阿富汗战争并未实现清除阿境内恐怖势力的目标。从国家重建的角度来讲，过去20年，虽然包括美国在内的国际社会投入巨资，但阿富汗在国家治理体系和治理能力方面依然比较滞后。

过去20年，阿富汗确实发生了一些积极变化，比如妇女权利的改善、人均寿命的延长、儿童出生死亡率下降等领域都有进步。但同时还有很多领域没有明显改善，甚至出现比之前更糟糕的情况。

美国在阿富汗的“政治重建”引入民主选举制度，但伴随选举制度的“身份政治”反而进一步固化碎片化的政治格局，选举政治成为各派力量进行利益置换和权力妥协的方式。

在经济上，阿富汗经济实质是畸形的、依赖于外军存在以及衍生出来的服务业的驱动，本身缺乏内生驱动力，导致阿富汗经济发展内生动力不足。此外，外国攫取和消化，城乡差距在扩大。数据显示，如果考虑通胀因素，阿富汗从四变成，改善微乎其微。

在安全上，持续动荡的局面没有改变，美国阿富汗重建特别监督长办公室（SIGAR）报告显示， 2006年以来，阿富汗民众对个人安全担忧的比重持续上升。

概言之，阿富汗社会在过去20年中确实发生了很大的改变，但如政治碎片化、经济缺乏内生动力、贫富差距巨大、安全上持续动荡、治理层面腐败严重等问题没有消除。

中评社：有人将阿富汗战争和越南战争进行了类比，认为美国是在重蹈覆辙，展现了美国“始乱终弃式”民主输出彻头彻尾的失败，您对此如何评价？

楼春豪：冷战结束后，美国学者福山就提出过“历史终结论”，认为西方自由制度是人类意识形态发展的终点。为此，“一超独霸”的美国通过人道主义干涉、颜色革命等积极向外输出其价值观，甚至动辄以武力改变他国政权。不过，伊拉克战争、阿富汗战争的结局使得美国国家形象严重受损。此番美国从阿富汗仓促撤军，也引起了美国的欧盟盟友的不满，有欧洲国家领导人甚至认为这是北约成立以来最大的军事失败，是对西方模式的一种唾弃和羞辱。

我认为可以从三个层面做出评价：一是美国基于本国价值理念、意识形态去推广和输出所谓的民主，没有顾及到对象国的国情社情，水土不服必然会导致强行嫁接民主模式的失败。美国阿富汗重建特别监督长办公室总结出来的阿富汗战争七条教训之一，就是美国对阿富汗的政治经济社会背景缺乏了解，这与中国“橘生淮南则为橘，生于淮北则为枳”的古话是一个意思。

二是美国基于军事手段强行推动社会改造是行不通的。军事霸权是美国霸权体系的重要支柱，美国推动的阿富汗重建实际上是以美国武力作为支撑的。但国家重建涉及政治、经济、社会方方面面，更需要通过与当地社会和民众的互动融合，简单靠武力或美元去扶持一个政府，这种模式也是走不通的。

三是美国从自身国家利益出发，想战就战、想撤就撤，结果留下了不少烂摊子，成为很多地区乱点的始作俑者。无论是越南战争、伊拉克战争抑或阿富汗战争，概莫能外。“美国优先”并非特朗普现象，而是“美国现象”。

中评社：阿富汗塔利班已经组建临时政府，您认为未来阿塔的“政权”将呈现什么特点？与20年前比有哪些主要的不同或进步？

楼春豪：与上一次执政相比，此次卷土重来的阿塔2.0肯定会有一些变化。虽然阿塔骨子里的“教法治国”意识形态没有改变，但面对已然天翻地覆的社会形态、已然深入人心的妇女权利，以及从上一次执政中吸取的教训，阿塔会在具体施政做法上有所改变，会较上一次执政更加温和包容。否则，阿塔有可能再度面临国际社会的孤立，也无法赢得战后出生的“可口可乐”一代年轻人的支持。比如，对妇女权利、音乐艺术等也会采取更加温和的政策，避免引起民众反弹；在对外政策上更加多线出击，积极推动国际社会承认其政权合法性，并积极寻求外援促进国家经济发展。

中评社：您认为，阿塔可以带领阿富汗走向和平稳定与发展的道路吗？

楼春豪：阿富汗塔利班现在也做出了一些积极的转型和改变，但“打江山容易坐江山难”，阿塔执政也面临着一些困难。第一，它面临如何整合一个碎片化的政治格局，即在以自己为主导和与各方势力达成较好的分权的情况下建立包容性的政府。第二，能否妥善处理阿塔内部温和派和激进派、政治派和军事派、中央和地方各层面的矛盾，保持内部团结。第三，能否切割与极端组织或恐怖主义的关系，真正实现“脱恐”，以便获得更多国际社会理解、支持和援助，同时也能展示出积极温和的形象留住人才。第四，能否有效打击伊斯兰国呼罗珊分支等与之对抗的恐怖主义，营造相对稳定的国内环境。第五，能否摸索出适合阿富汗国情、发挥阿富汗优势的经济发展道路。尽管如此，作为阿富汗的邻国和负责任大国，我们还是希望阿富汗能早日实现和平稳定，希望中国能为阿富汗和平重建发挥建设性作用。

中评社：未来在阿富汗问题上，中国应如何发挥作用？

楼春豪：中国坚持“阿人主导、阿人治阿”原则，同时愿意发挥负责任大国和重要邻国的特殊作用，推动阿富汗局势尽快落稳。具体而言就是统筹好安全与发展。

在安全方面，首先，我们之前与包括阿塔在内的阿富汗各派接触时，都明确表达了在“东伊运”问题上的鲜明立场，这是我们对阿富汗政策的底线和红线。我们敦促阿塔切割跟包括“东伊运”在内的各类恐怖组织的关系，防止阿富汗成为国际暴恐势力从事反华活动的基地，或成为国际暴恐的庇护场所。其次，在应对阿富汗乱局可能对地区造成的难民、毒品、恐怖主义外溢、扰乱地区局势方面，中国也应该与地区国家加强磋商、密切合作，最大限度将阿富汗乱局对地区安全稳定的负面冲击降到最低。

在发展方面，中国对阿政策的优势在于发展。我们与美国完全不同，我们不强行输出模式，不搞军事干预，而是推动构建利益共同体。短期以提供人道主义援助为主，帮助阿富汗新政府应对好国内物价上涨、物资短缺、疫情扩散等风险。长期看， 如果阿富汗局势趋稳，可以将中巴经济走廊延展到阿富汗，并参与阿富汗和平重建项目、矿业开发等。

中评社：您认为未来中美可能在阿富汗政局上去开展一些有效合作吗？

楼春豪：美国是阿富汗问题的最大外部因素，美国的阿富汗政策给包括中国在内的地区国家造成很大困扰。美国不应该一走了之，短期内必须要为阿富汗提供一些紧急必要的援助，避免阿富汗乱局可能引发的次生灾害，比如说难民问题、恐怖主义外溢问题。

阿富汗局势动荡不符合中美两国的利益。中美在推动阿富汗局势尽快稳定方面有共同利益，在避免阿富汗再度沦为恐怖主义策源地方面有共同利益。

不过，中美在阿富汗问题上能否开展有效合作，很大程度上取决于美国的政策、美国的诚意。即：美国能否改变在打击恐怖主义问题上的“双标”做法，特别是在“东伊运”问题上？美国能否负责任地继续为阿富汗和平重建提供帮助，而不是冻结阿富汗外汇储备、停止向阿富汗提供外援，从而恶化阿富汗国内经济形势？美国能否改变动辄以中美竞争视角来审视阿富汗问题的做法？如果美国只是为了“甩包袱”，为了“腾出手来对付中国”，为了让“东伊运”等暴恐势力“祸水东引”，那么中美合作就会很困难。

中评社：有声音说，美国从阿富汗撤军是为了凝聚更多力量“对付”中国，您对此怎么看？您认为美国全面撤军的举动对中美战略竞争会带来哪些影响？

楼春豪：现在确实有这样的论调，美国战略界将阿富汗战争失败归咎于中国、或者鼓吹从阿富汗抽身以便集中精力对付中国等，有着强烈的地缘政治色彩。拜登在讲话中也释放了相关信息，这非常危险。20年前，美国发动阿富汗战争，中国予以支持与合作，展现了负责任国家的姿态。现在美国从阿富汗撤军，为何要以对华竞争为目标呢？美国的政策相当任性和自私。

美国阿富汗政策的调整，标志着其对外战略从反恐优先转向大国竞争优先，而中国自然是其重点压制对象。美国的阿富汗政策已经失败了，如果美国撤军只是为了有更多资源进行大国竞争，甚至把阿富汗问题作为一个乱华或制华的抓手，让中国被阿富汗问题牵制，那美国就是错上加错。因为这不利于中美凝聚在阿富汗问题上的共识，不利于中美在反恐领域的合作。

所以，我现在特别担心，美国的做法导致阿富汗“因撤生乱”“因撤生变”，美国在阿富汗制造了一个特别大的、要把中国拖住的坑，而美国则继续在其他领域加大对中国的战略压制。

中评社：喀布尔机场袭击事件让国际各方对阿富汗局势未来如何发展仍然怀有巨大的疑虑，特别是这一地区重新点燃的恐怖主义火苗愈发令人担忧。您认为未来应如何防止恐怖主义在阿滋长？国际社会可以做哪些方面的努力？

楼春豪：现在国际社会对阿富汗未来走向的担忧之一就是涉恐问题，主要包括两个方面。一个是阿富汗乱局对国际暴恐势力的磁吸效应，就是阿富汗乱局可能为暴恐势力在阿富汗生存活动、训练、招募人员等提供场所，成为“基地”“东伊运”等组织的庇护场所和集散地。另一个就是阿塔的夺权模式会刺激国际暴恐势力进行效仿。近期，也门、叙利亚、巴基斯坦等国的暴恐势力纷纷“祝贺”阿塔夺权，并鼓吹效仿阿塔通过“割据圣战”“游击圣战”最终赢得“圣战”胜利的做法。

国际社会在反恐问题上需要密切合作。一是要协调共同立场，对阿富汗未来的政府施加必要的压力，敦促其履行在反恐问题上的承诺，绝不能让阿富汗再次成为恐怖主义发源地和恐怖势力集散地。二是所有国家，绝不能将恐怖分子作为实现本国所谓战略目标的工具，否则就是与虎谋皮。美国扶持“圣战”武装抵抗苏联、“圣战”分子倒转枪头对付美国的历史教训，美国应该要牢牢记住。三是国际社会应该向阿富汗提供必要的人道主义援助，为阿富汗经济社会发展提供必要支持，而不能落井下石、断粮断钱。个别国家动辄对阿富汗单边施压、单边制裁的做法，只会刺激伊斯兰极端主义。四是地区国家加强边境巡逻管控、反恐情报共享、联合战术反恐等领域的合作，防止恐怖主义外溢至周边国家。

*声明：本文仅代表作者个人观点，不代表本公众号立场

数字经济智库

政治学与国际关系论坛

为了更好的服务数字中国建设，服务“一带一路”建设，加强数字经济建设过程中的理论交流、实践交流。来自中国数字经济以及“一带一路”建设领域的专家学者们成立了数字经济智库，为数字中国的建设添砖加瓦。商务部原副部长魏建国担任名誉院长，知名青年学者黄日涵、储殷等领衔。政治学与国际关系论坛是数字经济智库旗下的专门平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