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极惊魂｜暴雪夜迷航之后

话说在南极，从晴空万里到狂风大作、能见度为零，有时只是分分钟的事儿。正因如此，以前曾发生过国外南极科考站的队员在恶劣天气里迷路，在站门口很近的地方找不到进门的路，被生生冻死的悲剧。

今天我要说的就是类似的故事。主人公刘健现在是中国极地研究中心的工程师。在他第一次去南极，也恰好是26岁生日那天，他就摊上了大事儿。

封面图片：刘 健

作 者：长流仙

事实核查：郭松峤

凌晨5点，南极中山站外，寒风萧瑟，能见度不足10米。

横飞的大雪中，一座大山的轮廓在刘健眼里越来越清晰，旁边还裂出一道幽深的峡谷。他连忙指给队友，别人却说看不到。

他跌坐在了雪里，原来是雪盲，高山峡谷全是幻觉。此时他和另外两名中国南极科考队员被困在南极白夜的海冰上瑟瑟发抖，冰下的海有多深，不敢去想……

7年过去了，刘健说起当时的情景，仍不时眼睛出神。那是让他刻骨铭心的经历，也彻底改变了他后来的人生航向。

（南极冰区中的“雪龙”船）

海冰卸货“护路队”

2009年，刚从中科院地理所毕业的刘健来到中国极地研究中心工作。2年后，他幸运地成为中国第28次南极科考队的一员，和100多名中国南极科考队员一起，坐着中国唯一的极地破冰船“雪龙”船从国内出发驶向南极。

2011年11月下旬，“雪龙”船抵达了距中国在南极大陆最大的常年科考站——中山站直线距离约11公里的陆缘冰区。当年随队的新华社记者黄小希作了如下记录：

当地时间12月1日零时20分左右（北京时间1日3时20分左右），一个集装箱从“雪龙”号科考船上被缓缓吊放至停在冰面的雪地车上，第28次南极科考队海冰卸货工作正式启动。

海冰卸货，就是用雪地车拖挂着雪橇在“雪龙”船和站区之间往返摆渡，驮着集装箱等物资跨越陆缘冰运到站区。

（2011年12月，中国第28次南极科考队员在中山站外的陆缘冰上为海冰卸货进行护路作业。）

陆缘冰因受潮汐等影响，分布着许多脆弱的冰裂缝。科考队需要专门派人组成“护路队”，往冰裂缝塞冰块、铺木板桥，来保证雪地车冰上运输的安全。

当时，刘健通过培训已熟练掌握了海冰卸货中这项护路技能。12月1日晚上9点半一接到任务，刘健立刻换上企鹅服（科考队户外作业防寒服）。看天气不错，他轻装上阵，揣着对讲机，抓了把巧克力糖，与另外两名队员跨上雪地摩托，奔着冰裂缝方向出发了。

恐怖白化天

到了离船4、5公里远的作业区，刘健他们开始给冰裂缝塞冰块、铺木板桥。极昼的阳光把海冰上的积雪照得有些松软，一切进展顺利。

12月2日凌晨3点，对讲机里传来了坏消息——要变天，请所有冰面作业人员迅速回船！

天一下子阴了，起步就是暴雪。刘健他们赶紧往回撤，顾不上风锉得脸疼，也顾不上崎岖不平的冰面，只想快点回到“雪龙”船。

雪越下越紧，空气的颜色越来越浓。他们把雪地摩托飚得像随时要翻车一样快，可还赶不上空气变浑浊的速度。眼看着不远处“雪龙”船那一丁点红色越来越淡，不到3分钟便化成一片白，彻底看不见了。

这就是南极的白化天，来得又快又狠。最恐怖的是，它几乎把人的视觉完全剥夺。

相隔不过几公里，刚才明明还在眼皮子底下的！2万多吨排水量、100多米长的庞然大物啊，就那么消失了。他们看不到“雪龙”船，“雪龙”船也看不到他们。

（2018年2月初，中国第34次南极科考队在恩克斯堡岛进行新建站选址奠基准备时遭遇地吹雪天气，能见度很低，而这跟白化天相比小巫见大巫。）

没有GPS定位设备，没有准确的位置信息，看不到船，也就无法辨别方向。他们就像盲人站在万丈悬崖边，绝不敢再走了，否则很可能踏进海豹洞或者海冰很薄的地方坠入大海丧命。

不到半小时，雪已落了一尺多厚。他们蹲在雪地摩托背风一侧，挤着维持体温。对讲机偶尔能收到“雪龙”船微弱的呼叫，他们捧着对讲机一遍遍给“雪龙”船和中山站喊话，特别着急。

“那时候，暴风雪一点减弱的趋势都没有。我们特别害怕，隔一会儿就拿对讲机喊着问，天气到底什么时候能好转？”

也许是信号不好，也许是有意在回避，每次问到这个问题，对讲机另一端只有沉默，这让他们很崩溃……

（夏季南极南大洋的白夜光影）

离天堂最近的地方

雪越来越厚，身上越来越冷，腿冻得不行了，他们就互相搓一搓。幸亏还有点巧克力糖，他们隔一阵子吃一次，还得省着不敢多吃。对讲机电量也不多了。

“如果还能回到“雪龙”船上，我再也不下船了，再也不来南极了。”三个人开始找话题聊天打发时间。

出发前，谁也没想到自己会遭遇这样的事儿。那时觉得去南极是一件很拉风的事儿。亲眼看一看冰山、企鹅、海豹，很多人一辈子很难有这样的机会啊！刘健光想想就激动。

他记得，“雪龙”船在澳大利亚弗里曼特尔完成补给后，穿越“魔鬼西风带”。他原本期待着抓拍西风带里“滔天巨浪”，可那次穿越特别平静，老水手都说谢天谢地，可他觉得有点小失望。

他也记得，“雪龙”船驶入南极圈，海面上开始游曳比足球场还大的冰山；像潜水艇一样的小须鲸不时浮出水面，发出擤鼻涕般的声音；威德尔海豹慵懒地躺在浮冰上打盹儿；阿德雷企鹅像小丑一样扭来扭去……

（阿德雷企鹅从水中跃上冰面，右边有鲸涛）

南极真的好美！白昼阳光明媚，夜晚也如同白天。每一秒都有完美的风景，每个角度都宛如仙境。

这与世隔绝的白色世界，真实得像梦一样。很难与外人言说，原来这世上最极致的美景，在离天堂最近的地方。

“我们会不会就在南极当烈士了？”一人哈着气儿哆嗦着问。

“那明儿咱仨就上新闻头条了吧。”三人后来谁也不说话了。

心有不甘

暴雪仍在持续，为了找到冰面迷路的队员，科考队派出雪地车在船身近处小心翼翼地搜寻，其他两支迷路的护路队都已找到，唯独找不到刘健他们三人。

极昼的白夜，气温降到零下十几度。最要命的是刮起风来穿得再厚也被吹透了。要是一直呆在这里，三人发生失温危险是迟早的事儿。刘健的眼睛开始出现类似雪盲的幻觉……

（夏季南极中山站的月夜冰山）

明亮的灯光暖烘烘的。雪龙船舱里，队友们围着他，摘去他帽檐上一指长的冰晶，端着一碗热气腾腾的长寿命祝他生日快乐。好暖和，像做梦一样。

实际上，刘健他们也算万幸，到第二天早上9点多，天开始转好。“雪龙”船上，瞭望了一夜的队员终于在一片灰白中隐约看到几个人影。很快，海豚直升机从船上飞过来，暴雪中挨了一夜的科考队员终于得救了。

“人在大自然面前太渺小了。那时我真不知道还能撑多久。我想到很多事……”刘健说，虽然当时身上冻得发抖，可一股子有劲儿使不上的感觉憋在心里更难受。

像一条鱼在水里把自己给溺死了，像孙悟空被六耳猕猴抡着金箍棒给揍了。一个本科学了四年测绘学，硕士研究了三年地理信息系统，专门搞定位、导航和基于位置服务的人，在南极把自己给丢了。

人一辈子，总有几次特别不甘心。刘健不断在想，为什么整成这样？！

导航南极 定位人生

对刘健来说，这迷失方向的一夜，成了他的心结，却也定位了他之后努力的方向。

“我学的就是地理信息，我必须为极地科考做点什么。”

日常生活中，人们用手机APP导航，分享位置，这在南极还不容易实现。但基于导航卫星数据提供多种应用服务，在技术上已经很成熟，在中国南极科考中会有很大的应用空间。

7年过去了，刘健已是两个男孩的父亲。她妻子赵培没想到，刘健一直执着地从事极地研究工作，而且去极地去得这么频繁。2017年7月，刘健随“雪龙”船全程参加中国第8次北极考察。回国不到一个月，再次起程前往南极，一去又是半年。

（中国第34次南极科考任务中，刘健在雪龙船左舷观测浮冰。）

刘健和他所在的中国极地研究中心团队专门为“雪龙”船开发了一套航行动态系统。这套系统可以显示船舶实时位置，还可查看实时气象、历史航行轨迹、站位冰情、水深、视频监控、专属经济区等众多信息，船长和驾驶员可以在系统中设计船舶航行路线。把船上的卫星数据资源都整合进一张图中，就像为“雪龙”船安装了实时电子导航地图。

这只是开始，在刘健和许多极地科考人的努力下，基于位置服务已被纳入“雪龙探极”国家重大工程中规划中。他说，将来的南极科考中，每个人、每辆车都将被纳入安全监视的网络中，让人能在南极走得更远、更安全。

随着中国北斗三号卫星开始全球组网，刘健相信，基于中国北斗卫星的南极科考专用定位、导航应用很快会成为现实。

2018年，“雪龙”船在执行中国第34次南极科考任务途中停靠新西兰基督城。刘健和妻子视频时，小儿子都不认识屏幕中的父亲。刘健只能拿起手边的玩具逗他开心。

“他13个月了，我却有8个月的时间在南北极。是我选择了极地，不能怪孩子不认识我。”刘健说。

为了给孩子们准备礼物，刘健也是想了很多办法。大儿子喜欢画画，刘健离开家时特意带上他的“大作”，拿着画和南极壮观的埃里伯斯火山合影。

他将对小儿子的祝福写在一个探空气球上：

“生日快乐，爸爸好想你们，希望你和哥哥越长越帅，越来越像爸爸，妈妈永远年轻。爸爸：刘健于南极，2018年2月4日。”

探空气球升空了。看过实时接收的GPS定位数据，刘健确信，他的祝福已经飞上两万米的南极天空。

部分图片由刘健本人提供。封面图片为刘健2017年乘“雪龙”船摄于北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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