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流淌成河的泪水，是苦痛还是无奈

一

我第一次见到我的婆婆，是在我结婚后的第三天。那时候公公胃癌晚期，已经到了不能吞咽的地步。为了了却老人的心愿，我和爱人在娘家匆匆举行了婚礼，便去了婆婆家。

其实公公不算老，才五十五岁，婆婆也才五十岁。放到现在，他们都还不到退休年龄。

公公在我见到他的第二天，准确地说是他见到我这个儿媳妇的第二天就永远地闭上了眼睛，去了自己认为没有病痛的地方。

婆婆家在农村，她们那里的习俗是人死了才开始给打棺材。木头是早就准备好了的，只是要请阴阳师算日子，找匠人。于是，公公的下葬日定在了十一天以后。

我爱人家家族很大，整个村庄上几乎都是他们的同姓。办丧期间，院子里就都是白帽子和白褂子，侄子、孙子，侄女、孙女，还有侄媳妇，守灵的、跑腿的、干活的，都是本家人。

五十岁的婆婆给我的感觉并不年轻，穿一身蓝布大襟衣服，不多的一股头发辫了两条细细的辫子后又被绕在后脑勺，最后又戴上顶蓝色的劳动帽，把头发装进帽子里。

婆婆几本上没有去过灵堂，我也没听到过婆婆的哭声，他的儿子和侄子们不让她去灵堂，也不让她哭。婆婆很听话，不哭也不去灵堂，当然也不干活，干活的人很多，用不着她干。她的任务就是陪着我这个才过门的儿媳妇。

婆婆不让我去灵堂，说是新过门的媳妇不用戴孝，只是扯了一条红色布条，让我系在了腰上。

有时阴阳师念经作法时，会让所有的孝子们跪在灵前，这时候婆婆也会让我去跪。当经念到一半的时候，阴阳师会命令孝子们磕头，然后开始哭。嫂子和弟媳还有小姑子们便开始哭着唱，或者唱着哭，我却一滴眼泪也没有，也不会像她们一样唱。

婆婆对我说，你还小，父母又都活着，心里就没有多少苦痛，也就没有眼泪了。我看着哭着死去活来的小姑们，还有脸上挂满泪水的爱人，不知道如何回应婆婆的话，只是悄悄站在那里不说话。

公公下葬的那天下午，家族里有个念过书的文化人，年龄很大，辈分很小，是公公的孙子辈了，他写了一篇沉痛悼念公公的文章，起灵的时候含一段，孝子们抬着棺材走上一段后停下来，再念上一段。

我跟在小姑和妯娌们中间，只是没穿孝衫，也没截孝帽，结婚时穿的双面风雪衣蓝色朝外穿在身上。

送葬的队伍走走停停，阴阳师的锁呐声声哀嚎。不知怎么的，听着锁呐声，又听着有人念着凄婉的悼词，我在人群中号啕大哭，任小姑和嫂子们怎么哄也无济于事。小叔子不哄，只是在我跟前说了一句，二嫂想家了，便又忙去了。

那一年我二十一岁，除了上学和工作，我第一次离开父母到别人家里生活近半个月，而且是在冬天，公公去世的凄凉的日子。

二

十年后的冬天，婆婆给大儿子带大了两个男孩以后，拿着她所有的家当，一帆布包旧衣服来到了我的家里。

那年冬天我生了二女儿，婆婆借着给我带孩子的理由，在我家永久地住了下来。

葬礼结束后，婆婆的大儿子把婆婆还有那两条看上去比较新一点的毛毡都请回了自己的家里，目的是让婆婆去帮他带那个刚满四十天的孩子，他抱来的自己舅哥的儿子。

婆婆没日没夜地照顾着被大儿子们视为掌中宝的孩子，从四十天大小拉扯到四岁大小，又从四岁大小背着送幼儿园到上小学大小。

当她终于觉得自己可以喘口气消停消停时，小叔子在生了两个女儿之后又生了儿子，婆婆又去给小叔子带孩子，不是在家里带，而是租了房子带，目的是让小叔子他们再生一个儿子，那样就两儿两女，齐全了。

小叔子的儿子还没带大，结婚好几年没有孩子的我在一个春天生了大女儿。那时候我正在市上的一所教育学院进修大专，为了不影响学业，女儿六个月的时候，我把孩子交给婆婆，去学校继续完成剩下的一年学业。

我刚大专毕业，女儿还没到上幼儿园的年龄，婆婆的大儿子自己又生了一个男孩子。儿子生了男孩子，婆婆的心里自然很是开心，便不顾我的女儿去了大儿子那里。

自然又是没日没夜地照顾，一天天地拉扯到三岁，又一天天地背着接送幼儿园。等到我生二女儿那年，大嫂将婆婆的所有衣物都装到垃圾袋里扔到了庄浪河里。孩子给她拉扯大了，她不需要婆婆了。

三

在小女儿五岁那年冬天的一个早晨，婆婆突然说她的钱丢了，是我大女儿晚上从她的衣服口袋里偷走的。我的脑袋轰的一下，女儿昨晚一直和我在一起啊，没去过婆婆的房间啊！

我匆匆送去女儿上学，自己就去上班了。但心里一直在纳闷，女儿真的拿了她奶奶的钱吗？我有点不信，我那女儿能花五毛的决不花一块，从来都不向我多要一分钱，买东西剩下的钱全都拿回来给我，再说，我也从来没有克扣过女儿，怎么会这样。

再后来的很长时间里，婆婆经常丢钱，声称是我和女儿从她房间里偷走的，还常常无端地骂我们，甚至告诉楼上楼下的老人们，说我偷了她的钱。真是莫名其妙。

那时候我生活经验不足，不知道婆婆是患了老年痴呆症，多疑健忘、幻听幻视是这种病的主要表现。知道了她的病情，我也就释然了，任她乱讲，任她乱骂好了。我一边照顾两个女儿，一边还要赶紧赶慢给学生上课，痴呆就痴呆吧，如果骂我你能解气，那就骂吧，我顾不了那么多。

老年痴呆无药可救，要不了命却很是折磨人。在以后的十多年里，婆婆总是白天睡不醒，夜里不睡觉，高兴了就乱折腾，翻衣服，扯床单，不高兴了就骂人。有时候早上起来，她自己的床上被子、褥子就堆成了山一样，我和爱人一边哄她，一边把床重新铺好。

到最后的那几年，婆婆几乎每天都整夜整夜不睡，而且还经常随地大小便。折腾的我没有了招架之力，只有哭的份。看她乱闹时我哭，听她胡骂时我哭，她把饿碗打翻在地时我哭，看她把小便弄得到处都是时我哭。哭成了我这个做媳妇的最大的本事。

那时候我的父母也都还健在，但我却不知道哪来那么多的眼泪。婆婆说，自己的父母都在时，儿女的心里没有苦痛，没有眼泪可流，我如此多的眼泪是哪里来的呢？

四

婆婆是在冬天去世的，在她不能下地行走的第十七天以后的一个下午。那一年我的小女儿十八岁，刚上大学。

婆婆去世前的那个晚上，我和小姑子睡在婆婆的屋子里。那一夜婆婆出奇地安静，可以说是一觉睡到了大天亮。她没有乱讲话，也没有乱骂人，甚至连呼吸都是那么宁静。

婆婆的灵柩在老家停放了二十天，院子里依然是到处都是白衣服，到处都是白帽子，只是白帽子中多了好多缝了红布点的帽子，那是她的孙子和孙女们。

婆婆的侄媳妇们也都老了，有的五十多了，有的也差不多五十了，个个又都是婆婆了。她们跪在灵前哭天抹泪，把声音拉得长长地喊着妈，我知道她们都是在哭自己的妈。

这次我是穿了孝衫，也戴了孝帽的，腰里还系了麻绳，亲儿媳，得戴重孝。但我依然没有眼泪，一滴也没有。我的眼泪已经流干了。婆婆走了，去了天堂，那里没病痛，她解脱了，我也解脱了，两全其美，有什么好哭的！

小姑子对我说，妈走了，你和我哥也终于解脱了。以后的日子里都把身体给锻练好，凡事想开点，别让自己也痴呆了。

我的泪又从眼眶里流出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