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物 | 木雕只是器物，雕刻者隐入滚滚人群

在同学群里看朋友结婚，镜头扫到一只白身樟木箱子，大家都说：恭喜呀，寻到好木头了。

这是东阳人的密语。

浙江人旧时嫁女儿讲究十里红妆，如今都简化成了货币。但在东阳，嫁妆里还有一只樟木箱子不能省。这只木箱子一米来长，半米来宽，通体雕刻吉祥样式。但若是寻到了上好的木料，就不急着雕花，只等着哪天遇到一位巧手的木雕师傅。

我结婚时我娘给我挑了一只精雕细刻的箱子，里面放了外婆和奶奶传给我的几只银元。来回匆忙，箱子至今没有带来广州。可我每次回到自己小时候的房间，看着它，都觉得温暖沉醉。

在东阳，谁家里都有一两个做木雕的亲戚。我的小姨夫早前就是国营木雕厂的技师，90年代初自己出来单干，手下有几十个学徒。那时候木雕的主要买家是日本人，据说是用在自家的神龛上。那时小姨夫常给我和表弟带半打6片的日本饼干，大人们一边纳罕日本人送礼如此小气，一边看我俩吃得开心。

我常去看小姨和小姨夫画图纸。图纸是A1开本的，画了各种飞天、菩萨、祥云，画完了就跑去镇上唯一的打印店打印几十张，分给小学徒们拓印雕刻。

小姨一家在90年代中就积累了百万家财，造了一幢很漂亮的大房子，房檐、隔断都是小姨夫自己雕的，现在看上去依然赏心悦目。

但我小姨夫一点儿也不文雅，他不沾烟酒但暴饮暴食，往死里干活然后胡乱花钱，心情好的时候把家人宠溺上天，心情不好的时候就无比粗暴。

我在他漂亮的房子里看到他，却像看一个在蛮荒世界里与风搏斗的野人。可就是这样的人，雕出了满天神佛。

我以前对木雕无感，后来在各地托名“东阳木雕”的家具店看了荒腔走板、鼻歪眼斜的红木家具，才觉出东阳木雕的好。

东阳的木雕师傅当学徒时，要把《芥子园画谱》描得精熟。

我去北京游览故宫、天坛，总在想这里哪一扇花窗是200多年前的东阳师傅雕的呢？我能回家，他们来了就再也回不去了吧？突然就对眼前那些巧夺天工的皇室家具充满厌恶——我实在不喜欢一个人费尽一生心血为另一个人雕一只马桶。

我记得当年小姨夫家的那些十来岁的女学徒，喜欢趁着午休的时间在图纸上画日本动漫，花仙子的裙子像唐朝壁画一样吴带当风。

不知道她们如今过得怎样，成为师傅了吗？还是找到了其他出路？不知道那些坐困紫禁城的木雕师傅，空闲时都在做什么？接着描《芥子园画谱》吗？他们临过的画，将被任伯年、齐白石、黄宾虹、傅抱石反复临摹——那是一些多么显赫的名字啊。

如今小姨夫一家早就不做木雕了。现在的东阳木雕主打高档红木家具，是人民币玩家的宠儿。

家公家婆来东阳时，我们特意去了一家厂牌很大的家具店参观。那里的家具动辄百万，上千万的也是寻常。带领参观的小伙子口吐莲花：这件茶几哪个明星看上了，那把椅子哪个政要坐过，这块木料是海南黄花梨，当地人以前不懂，都当劈柴烧，那一块酸枝就是在猪圈栅栏上拆下来的。如今莫说是海南黄花梨、越南黄花梨，就是非洲的木头都让中国人寻完了。我认识一个广东老板为了木头，在非洲染了疟疾九死一生，从飞机上抬回来的……

可知现在，雕工只是锦上添花，影响价格的是木料。玩家们追逐黄花梨、酸枝、小叶紫檀，那些珍贵稀有的植物。

可是以前，东阳木雕用的都是椴木、白桃、香樟、银杏这样的寻常树木。小时候满街都是老房子，房梁上都有精致的牛腿，印着蓝天特别好看。如今这样的老院子大多拆了，要么就封了围墙，外人轻易不得见。

十岁上下时，我去爷爷奶奶荒废十来年的土胚房子里探险，翻出精雕细刻的夜壶和一只墨斗。夜壶里积了陈年雨水，我没敢碰。墨斗洗干净了至今放在书柜里。

我家是八代贫农，奶奶说她结婚时灶台上的锅盖都是找邻居借了临时摆上的。那座土胚房在我探险不久后就塌成烂泥，唯独抢救下来了6扇雕花门窗。

我一直迷惑，为什么穷到这份上了，还要在夜壶上雕花。

那一年过年，小叔突然拿出他在外面干装修用的家伙什儿对我说：“我们来做一个有烟灰缸的梳妆镜。”我蹲在地上看他忙活。他拿旧木头做底座，凿了一条细槽和一个四方的凹槽。用铝合金管材做了高高低低几个方筒嵌在底座上。他把镜子插进细槽，把摩丝、梳子丢进方筒，接着就一边梳头一边抽烟，把烟灰掸在底座上的四方凹槽里。镜子里照出我俩的脸和一缕清烟。

奶奶走过来，拿手指戳他后脑勺：“你这是给自己做了个灵堂吗？”我们俩对着镜子挤眉弄眼，嘻嘻哈哈地给梳妆镜抛光。

写到这里突然明白，过去的人，手艺长在身上，就会不停地做。服徭役也好，卖钱也好，给自己打家具也好，打发时间也好，永远停不下来，是苦处也是乐子。

我曾纠结那些雕栏画栋不能留下手艺人的名字，现在想来也是无谓。他们隐在奔流而粗砺的生活里，才是更深刻而丰富的形象。木雕终是器物，而雕刻者也终要隐入滚滚的人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