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走后,我一直不敢回汉中老家

父亲走后,我一直不敢回汉中老家

1

父亲走了一年多了,但我的心依然紧紧的揪着,我无法忘记我们最后一次的相见。


2020年元旦,天擦黑,我收到父亲发来一条消息:“亮娃,往些年你在西安念书,元旦都跟同学耍。今年你上班了,单位也休假,你跟领导请两天假回趟屋吧,别回县城屋里,直接回老家屋里,我有些事跟你说。”


我赶到老家时,已是夜里一点了。但我家灶火、堂屋、睡房却都还亮着灯,村里各处响着狗叫,我隐约觉着屋里出了事,站在院坝边,迟迟不敢推门进去。


进了睡房,我看见两个姑姑正缩在地上蜷着腿,脸埋在膝盖上哽咽的哭着。小姑父拍了拍我肩膀,叹了几声气,端着尿盆就往外走,“亮,多陪陪你爸,他......”我往里屋望去,父亲安稳的睡在床上,憔悴的让人心疼,他闭着眼睛,嘴里支支吾吾急促的唤着气。我愣在原地,眼泪水止不住的往外流。



我一哭出声,父亲就听到了:“亮啊,你来,坐爸这来。”


父亲眼里头还淌着泪水,嘴却笑着安慰我说:“亮娃不哭啊,不哭,上次你回来,爸迟迟没敢告诉你,我早查出来是胃癌晚期了,不中用了,日子没几天了。这几天想你想得厉害,我怕我再见不着亮娃了,才喊你回来。”


父亲伸手摸我的脸,我一下跪在了地上,眼泪水撒了一铺盖。我抱着他,他轻的就像一床被子。


“这么多年,爸也没啥遗憾了,我把你从村上供到县上念书,又把你供到省城读大学,现在又留在省上上班,我在村里骄傲着呢,我没白活......我只有一件事,求你原谅我,这么多年我都没敢跟你说实话。亮呀,你不是我亲生的,你是我捡来的......爸这辈子只求你原谅我这一件事,爸也就走的心安了......”


我脑袋嗡的一片白,父亲用哭腔断断续续讲了我的生事。

2

1994年6月7日凌晨4点半,汉中市汉台区,父亲像往常一样骑着三轮载着菜豆腐稀饭、花生稀饭、白馍、包子往摊点走,准备当天的生意。


到了摊位之后,父亲发现枫树旁的石墩上旁放着一个篮子,上头盖着一条白色的枕巾,揭开枕巾,发现里头睡着一个婴儿。


婴儿全身冻的乌青,身上夹着一张字条,上头歪歪斜斜的写着:“请好心人收养娃儿吧,我实在是走投无路了,屋里头只剩我一个人了,我本想跟娃一起走的,但实在下不了狠心。我经常在你这块吃饭,知道你为人善良踏实,生意好也能养活娃。好心人啊,我祝你长命百岁......我身上只有7块钱了,我都给你......娃是前天生的,6月5号下午两点。娃没害病,都是我自己造的孽,我是真的,真的走投无路,求求你你一定要让娃儿活下来。”


我的父亲一时之间不知如何是好,他放下生意抱着我就往家里跑。我奶奶信命,认为这是上天有意安排的,当下就决定收养我。



就这样,一个19岁,连女人的手都没摸过的男人,凭空多了个儿子。


那些来吃饭的熟客,有人说我父亲做了善事,后半辈子要走好运,只管安心享福。有人说我父亲也到了结婚年龄,应该娶个媳妇生个娃,别被这娃儿耽搁了。还有人背地里诋毁父亲,说父亲把外地女人肚子搞大了,我是那女人生下的孽种。


不管好话坏话父亲都不在意,他只是埋着头假装没听见,继续像头牛一样默默干着活。直到我长到十岁时,父亲有一次爆发了。


那天我和邻居家的小孩打架,抓坏了人家的脸,我父亲揍了我一顿,带着我去道歉。一进屋,那家小孩就跳起来,对着我大吼大闹:“你就是你爸捡来的,我妈都给我说了,你就是有人生没人养的东西!我妈不让我和你这个野种玩儿!”


父亲顿时大怒,一脚踢穿了邻居家的门板,围上来看热闹的街坊都惊住了,原来憨牛也有发怒的时候。


回去的路上父亲一直把我抱在怀里,“亮,别听他们胡说,你就是爸亲生的。”


那天过后,父亲就再没有出过摊。隔了一周,父亲骑车载着我们两个人所有的行李,把家搬到了汉中市南郑县汉山镇。他托关系把我转到了南郑县城关小学,自己和老乡在镇上开了一家砂锅店,日子总算安顿了下来。


我那时候正读小学四年级,个子和餐桌一样高,放学后回到店里就开始在店里帮忙:收钱、捡碗、扫地。经常来吃饭的熟人都说:“老板你这娃懂事的很么,这么小就会干事了。娃他妈呢?咋老见你一个人在忙活?”


我父亲总是嘿嘿一笑不作任何回答。


我父亲的老乡,我的几个姑姑都给他介绍过女人,我奶奶也给他做过思想工作,让他赶紧结婚,但是多数女人都嫌他还带着个“拖油瓶”。


只有两个女人跟我爸处过一段日子。


头一个女人跟我父亲处时,生意还不景气。父亲没在外租房住,每天等晚上一打烊,我们就把桌子翻过来、从柜子里拿出三合板、纸板、被子在店里打地铺,那女人跟我们住了一段时间,实在受不了,跑了。


第二个女人是县职教中心的门卫,比我父亲大五六岁,离过婚有一个儿子。我和父亲搬进了那个女人的家属楼里住。后来小区门里的人老是风言风语,说两个大男人,住女人家吃软饭,不要脸!


父亲一狠心带我搬回了饭馆,从此再没碰过女人。


父亲跟我从不谈女人的事情,唯一一次谈论女人就是临走前。他一脸严肃,认真的跟我说:“这么多年,我一直想弄清楚你爸妈是谁啊,但就是找不到。我记得有一个女人很像你。你小的时候,她经常来店里吃饭,爱吃包子、花生稀饭,长得很年轻,看样子比我小上几岁。她吃饭的时候一句话不说,也从不跟人谝闲,吃上两口就瞅你一眼。你那时候小,鼓风机摇的很好。她经常吃完饭装作等人,不走,一看你就是一两个小时。要是哪天天气不好,我没带你出摊,她吃饭就会很慢,等着你来,看上你几眼。你上小学的时候,我们搬到了汉山镇,我和谁都没讲过我在哪做生意,但没过多久,那个女人又来我们店吃饭了。她往那一坐,我心就慌得很,我敢肯定她就是你亲妈,但又不敢开口确认,害怕我一张口她就再也不来了。后来我跟人打听过她消息,但是啥都不问。这一晃一二十年了,很可惜我再也没看见过她,不知道她还在不在。”


我跪在地上抱住父亲,哭着说,我不在意谁是我的亲生父母,我这一辈子只记你的好。父亲也哭得说不上一句话来。

3

父亲走后这一年,汉中成为了我永远不愿面对的地方。然而每逢我南下出差或是旅行,总免不了经过汉中站,我常常特意趴在餐桌上假寐,避开窗外的景象,但播音员一念到“汉中站”三个字时,我的心顺势就会垮掉,眼泪止不住的往外流。


我也尝试着忘掉汉中,但一打开手机,各个软件的收货地址上还精确的写着父亲的坐标,上头有他的电话,有他的街道,还有他饭店的名称。我多想就顺势把这电话打过去,问一句:“爸呀,你日子过得还好吗?我过得好的很,公司又发补贴了,我给你再转一点过去。你手机上的钱,别又让人骗去了哦!”但电话那头势必是一阵静默,这残忍的沉默无数次的在告诉我,你的父亲已经走了。


父亲走后,我一直不敢回汉中老家


往些年,我坐高铁翻过秦岭,再倒趟公交,就能站在父亲面前,如今我千百次的越过秦岭,那里已经无人等候了,秦岭成了一座空山,汉中成了一座空城。那时候父亲一见到我,脏手就会往围裙上一抹,再伸出来满脸笑着迎我进门:“呀!是亮娃回来了!你咋又买了这么多东西,我这够吃,你把自己照顾好就行!”


要是遇到忙天回不去,我也会往家里寄公司送的月饼、水果。每年春天和秋天,我会提前买好父亲入夏、过冬的衣服,给他寄回去。我是知道他的,他为我忙活了一辈子,到头来始终不愿意给自己花一分钱。


父亲收到礼物之后,总会责备我:“亮呀,你一个人在外不容易得很,别往家里寄东西了,听到了吧!我一个人有吃有喝管够了!”然后,他肯定又叮咛我照顾好身体:“可别使劲熬夜,身体最要紧,一定要照顾好身体!”


父亲总让我照顾好身体,然而这一年多来,我身体也跟着害了病,夜里睡觉时始终感到脊背发凉,床上没有温度。我跑遍了西安各地的医院,求遍了关中的各路神仙都不见得好。后来我看到一本书上的一句话:“父母在时你与死亡还有一层垫子,父母离去之后,你就直接坐在死亡上了。”


我身后的那张垫子不在了,从此我将孤身上路,面对这个世界。


父亲走后,我一直不敢回汉中老家

作者注:这是我一位哥哥的故事,他的父亲去世后,这一年他都没敢回汉中。我和他聊了很久,他很想念自己的父亲,就让我帮他把故事写出来。生活还是要继续的,日子是需要阳光的。祝他好。




作者 | 路智凯 | 陕西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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页面更新:2024-04-2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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