布努瑶人，唱活了密洛陀

首发于《中国—东盟博览》2021年8月·下半月刊 撰文/郑友 摄影/梁舒欣

“诗比历史更普遍，更真实。”古希腊哲学家亚里士多德有言。

古老的《瑶族密洛陀古歌》流传在瑶乡云下山间。每当布西用布努瑶的宗教语言唱起古歌时，布努瑶子孙遥远的记忆被唤醒，想起始祖母密洛陀开天辟地、造人创物、治理河山、降妖除魔、续寿去病，似乎看见了祖先族姓分开、传宗接代、克服苦难、迁徙安居……

Tips:布西是布努瑶的宗教神职人员，通过开坛做法事、唱《瑶族密洛陀古歌》来满足布努瑶人的宗教需求。

密洛陀文化公园牌坊

布努瑶“母亲的教诲”

“《瑶族密洛陀古歌》，记载着布努瑶始祖母密洛陀的故事，用宗教语言来传唱的版本是最完整的。宗教语言不同于日常语言，它只能在做法事的时候说。生老病死，人们都会请布西来做法事，唱《瑶族密洛陀古歌》，跟密洛陀和祖先神灵交流。布西要按照《瑶族密洛陀古歌》相关的情节用宗教语言来唱，每个字每个调都不能错的。”蒙有秀说道。蒙有秀是都安瑶族自治县龙福乡葛家村一带的布西，有着丰富的开坛、讲演经历。

广西壮族自治区河池市都安瑶族自治县是布努瑶密洛陀文化的发源地，保留着最传统的密洛陀文化以及该文化衍生出来的习俗。

密洛陀浮雕

“因为是密洛陀，我们才能在这里欢庆、畅饮。”蒙有秀在车上跟我们说，“密洛陀，不仅仅是在重要节日才会去祭拜，我们布努瑶人的日常生活都离不开她，就像和朋友一起喝酒的时候，必须先说这样的一句。不论谈什么，必须先要谈密洛陀，互相盘问密洛陀故事内容。”

密洛陀通过对应的故事、训诫来教布努瑶人怎么生存。“因为牛和羊是密洛陀创造的九神之一，所以祭拜密洛陀的时候不能用牛羊肉来祭拜。如果要祭拜其他神灵，也要先用鸡肉等祭拜密洛陀，牛羊肉不能出现在密洛陀的面前。而祝著节只能用母猪肉祭拜密洛陀。”

都安瑶族自治县祝著节祭祀活动（图源：广西河池市都安瑶族自治县人民政府门户网站）

祝著节，是布努瑶的传统节日。相传，密洛陀在农历五月廿五去世，其亡灵于农历五月廿九归祖。人们为了纪念密洛陀开天辟地、给布努瑶创造生活等功绩，从农历五月廿五到廿九连续五天祭拜。“这天布努穿的衣服要干净，密洛陀才会保护你；布努不能坐在门槛，不能挡密洛陀进到家里；布努说话要小声，密洛陀才能安心吃饭；布努要敲起铜鼓，欢送密洛陀离开。”蒙有秀说道。

在《瑶族密洛陀古歌》中，兄弟四姓分家，布努瑶祖先拿了小米去种植，结果被虫鸟糟蹋，于是密洛陀把铜鼓送给布努瑶祖先，拿到山里去敲打驱赶鸟兽，也用鼓声作乐，解除疲劳。后面布努瑶祖先收到密洛陀去世的消息，遵照遗嘱，拿出小米糯饭和小米甜酒祭供密洛陀，敲击铜鼓用鼓声送密洛陀一路走好。铜鼓在《瑶族密洛陀古歌》中跟密洛陀和布努瑶祖先有着密切的关系，因此被布努瑶人视为神圣的、有灵性的事物。

节日上的铜鼓舞

布努瑶生活中的诸多习俗，都来源于《瑶族密洛陀古歌》中的故事。如今，即使《瑶族密洛陀古歌》只有少部分人会唱，布努瑶人依旧坚持“母亲的教诲”。

《密洛陀古歌》三卷本

民族情，传承美好愿景

“我外公和父亲都是《瑶族密洛陀古歌》的歌师，他们可以用宗教语言把《瑶族密洛陀古歌》完整地唱出来。小时候，外公经常跟我讲密洛陀的故事。有一次，我反驳外公讲的不合理的部分。外公说山神能两只脚踏着两座山，头顶蓝天。我就反驳说，山神那么大，只能抓母鸡的鹞鹰怎么能把山神给抓走呢？外公就认为我不尊重他。”蓝永红笑着跟我们讲起了他小时候的故事。他从小就受外公和父亲的影响，在浓厚的传统文化氛围中感受着《瑶族密洛陀古歌》的魅力。蓝永红的一生，从此就与《瑶族密洛陀古歌》紧紧地联系在一起。

受到时代的局限，蓝永红跟《瑶族密洛陀古歌》的接触和学习时断时续。“《瑶族密洛陀古歌》的语言，尤其是宗教语言，跟普通的瑶语不一样，只能长时间地认真学坚持学，要做到不能唱错任何一字一调。可惜我错过了学习的最好时机了。”蓝永红叹惋地说。

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密洛陀古歌》传承人蓝永红

直到1977年恢复高考，蓝永红的命运发生了转变。1979年，蓝永红参加了都安中等师范学校考试并被录取。两年后中师毕业，三十岁出头的他被分配回到七百弄乡弄呈村小学任教，成为代课老师。而这时结识了一些对《瑶族密洛陀古歌》传统文化感兴趣的领导、同事，让蓝永红与《瑶族密洛陀古歌》再次续了缘。其中同事蓝正录对《瑶族密洛陀古歌》的热爱和了解，再一次激发了蓝永红的热情。从1981年到1992年，两位老师抱着对《瑶族密洛陀古歌》和布努瑶民族文化的热爱与责任心，翻山越岭，在大山深处，寻找着一个又一个歌手，录音、记录、翻译……1992年，蓝正录老先生回到七百弄，《瑶族密洛陀古歌》全稿的国际音标注音、直译、意译、题解、附记、注解等内容的撰写和修改等工作全部由蓝永红一个人扛着。这也让蓝永红成为了密洛陀文化的专家。

“其间经历的苦累都不算什么。2002年，《密洛陀古歌》三册，终于出版了。”提起《密洛陀古歌》出版时，蓝永红脸上充满着笑容。蓝永红边说边从办公室的柜子中取出一盒又一盒的录音磁带和一张又一张的碟片。“我走到哪里就收集哪里的材料。这是我2014年退休后返聘来都安瑶族自治县密洛陀文化研究会搜集到的所有资料，趁着我现在还能走动，平时一有时间我就主动地到村子里找歌师录音、记录……”蓝永红突然沉默了起来，接着又叹了口气，“我还没退休之前，也一直在收集《瑶族密洛陀古歌》的资料，整理成录音资料、文字资料，一大包一大包地放在老房子里……然而，在2007年年初，家里着了火，一把火就把所有的资料烧没了……现在我都不愿意想起这件事……”说到这里，蓝永红的声音已经哽咽，热泪盈眶。

《密洛陀古歌》部分内容

2008年、2011年，都安瑶族自治县《瑶族密洛陀古歌》和《密洛陀》分别被列入自治区级和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名录，蓝永红成为《瑶族密洛陀古歌》的自治区级代表性传承人，重新开始《瑶族密洛陀古歌》的收集整理，同时更进一步去思考如何将《瑶族密洛陀古歌》传承下去。

“我采取的办法首先是培养《瑶族密洛陀古歌》宗教语言唱法的人，因为他们才是真正会唱而且能唱完《瑶族密洛陀古歌》的人。在我考察过程中，发现龙福乡葛家村保存的《瑶族密洛陀古歌》唱法最为完整，会唱的布西有几个依旧健在，也有十几个中青年人在学，我就重点关注这个地方。”蓝永红拾起精神，眼里带着希望和骄傲，跟我们介绍着他的徒弟们。

蓝永红到乡下宣讲《瑶族密洛陀古歌》（图源：都安瑶族自治县密洛陀文化研究会）

蓝永红看着自己多年收集、整理的材料，意味深长地说：“布努瑶的始祖母密洛陀，是伟大的，创造了我们的历史，带领布努瑶和兄弟民族一起创造美好的生活。我想把这份美好愿望一直传承下去。这，就是我的动力。”

Tips:《瑶族密洛陀古歌》，经广西壮族自治区人民政府批准，于2008年11月10日被列入第二批自治区级非物质文化遗产名录。《密洛陀》经国务院批准，于2011年5月23日被列入第三批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名录。两项非物质文化遗产申报地均在广西壮族自治区河池市都安瑶族自治县。

《密洛陀古歌》故事画

一山一水，皆是永恒的记忆

采访当天下午，我们有幸在都安瑶族自治县密洛陀文化研究会会长蒙启英的带领下，走访密洛陀文化公园。

“都安瑶族自治县拥有着‘密洛陀’这独特的民族文化和丰富的自然旅游资源，得天独厚的条件让都安拥有着广阔的文化旅游前景。”蒙启英带着我们登上密洛陀公园的“都安阁”，说道，“《瑶族密洛陀古歌》中提及的很多个地方，都能在都安这片土地上找到原型。”

都安阁风景

在《瑶族密洛陀古歌》中，传唱着有关澄江湿地公园石海的来历。都安原本都是山，密洛陀为了给都安县城有一块平地，才叫卡亨将石头搬到周围竖成山。但搬到湿地的时候密洛陀去世了，卡亨因为去参加葬礼而留下一片石海。

登顶“都安阁”，蒙启英一一指向四周，介绍着将来如何把密洛陀文化打造成都安文化旅游的核心：“从《瑶族密洛陀古歌》中发掘文化内涵，诸如罗力、旺思·旺才等意象，都可以作为我们打造密洛陀文化旅游的出发点。”

“有一次我们邀请了登山考察队前来考察。在乡下的时候，他们对当地民居十分感兴趣，给了我启发。”蒙启英拿出他收集的传统布努瑶民居建筑资料，说，“这些是近几年我在收集归纳的资料，我们应该保护修缮好这些布努瑶传统建筑，做特色的民宿。”

都安瑶族自治县密洛陀文化研究会会长蒙启英介绍都安密洛陀文化旅游情况

曾到过法国巴黎参加文化创意旅游展会的蒙启英，有着自己的文旅建设想法。望着远方，蒙启英说道：“我们应该借鉴如同桂林《印象·刘三姐》、崇左《花山》这些实景演出，将《瑶族密洛陀古歌》打造成为具有布努瑶特色的、属于都安的实景演出。借助高铁即将修建到都安这个机会，争取把都安瑶乡文化旅游打造起来，让密洛陀文化在新的时代下，继续造福瑶乡人民。我相信这也是始祖母密洛陀所希望的。”

《瑶族密洛陀古歌》具有传奇的、宏大的叙述风格，是布努瑶的民族史诗。每年都会有无数居于他乡的密洛陀子孙来到都安，在“四姓分家”的“欸鼎·欸达”巨石前祭拜，寻找民族之根。

都安瑶族自治县（图源：都安瑶族自治县县委宣传部）

夕阳西下，翠屏山披上了一层火红与金黄交织的霓裳。明天，太阳从东方升起，远远地望着这座山。山，也看着居住在这片土地上的子孙们，就像密洛陀一样，世世代代地照顾着瑶乡人。

Tips:

1. 卡亨：全名叫卡亨·卡都，是密洛陀为治理山河，通过念符诵法造成的八男五女十三位工神中第一位男工神，为山神，专司竖石为山，奉密洛陀之命开辟平地。

2. 罗立：是密洛陀造人的地方。密洛陀要造人类，决定迁到人间来居住。跑腿神说，人间数罗立这地方好，密洛陀答应迁到罗立来。

3. 旺思·旺才：是密洛陀通过念符诵法造成的八男五女十三位工神中第三位女工神，为字神，专门写字。

4. 欸鼎• 欸达：是《瑶族密洛陀古歌》中四族分家的地方。四族分别是老大大汉族、老二本地（罗立）汉族、老三壮族、老四布努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