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子湖的月亮

龙子湖的月亮

张 岩

家住在湖边，如果晚上月亮很好，我们通常会下楼去看。

是在夏天。因为湖边的风凉快。如果天上有云，月亮总要在云里拱一会才会露头，湖边是干净的，就像谁扫了地，专等着月亮出来，把清辉铺在上面；如果天上没有云，只有星星在湖的上空闪烁，那湖边又常常是湿漉漉的，你的脚在精致的有着花纹的地砖上走，两边草尖上的露珠会打湿你的鞋头或裤脚。

月亮还没有出场。作为观众，我们都要恭候着。湖面是波动着的，在月亮出世之前，显然有些兴奋或是紧张。想必是四周的树林太浓吧，整个湖，现在被暗色覆盖着，还处在不够明朗的黯淡中。不过，也有了一点微光，已经在波浪上闪跳了。那是分别来自天空和地面的星光和灯光。星光白，灯光黄，它们从光的源头来，抵达你的眼睛，泊在湖水之上的光波，悠长而又琐碎，那是它们跋涉而来的旅痕，是建立在你与它心灵之间的咏叹调。

等着月亮出来，我们在湖边的长凳上坐下来。

湖东岸有一处楼群，在夜空的轮廓里，显得暗沉沉、黑魆魆的，像一处荒原；楼顶的一些警示灯次第闪着红光，明明灭灭的，就又像有一群有用心的人潜伏在那里抽着烟，想着鬼心思。我们是不喜欢的。不喜欢这太过黑的黑暗，只盼着月亮出来。

月亮果然就出来了。几乎是一瞬间，一弹，一跳，月亮就高出了楼顶，一张姣好的脸出现在星星旁边。或许是这个时候月亮离我们近一些，看起来有点儿大，丰盈，饱满，温和又含情脉脉。夜空也洁净了许多，发蓝，不再那么含糊不清了。

楼层的边界也亮了一点，在夜幕下静默着，如一幅剪影。相形之下，路灯的光略微收敛了一点，有点儿朦胧，在浮动的月影里，就像困了似的。

因为楼的高度，总有一些光是被遮蔽了的，所以楼群的影子投在树林里，树林的影子投到湖边，湖东岸的月光就还不那么明晰。这或许又是一种恰到好处吧。我坐在长凳子上想，如果此时湖东边有人带着自己小小的影子在走动，走在那黑黑白白不规则的格子里，他（她）会不会感到自己走进了跳皮筋的童年，从而那沉重、负累的身子会轻灵许多？如果在水边坐下来，看水波絮语，看木桥下的睡莲沉睡，听菖蒲丛中的蛙鸣，以及深树枝头的鸟的梦呓，他（她）是否知道自己此时是活在故事的独幕剧里，活在名著的插图里，活在自己喜欢的小小的梦里？

这么想着，一不留神，月亮又升高了几尺。再把目光投送到湖面上，就看到湖水白了一些。近处的水里，铺了不少月亮的碎片，一直晃动着，好像总也不愿意沉到水下去；稍远处的水面，月光细碎，如一些没用的碎银，扔在水面上随波逐流；再远处的水面呢，月光是静谧的，素白，还罩着一层低低的薄薄的雾。那里是遥远的水岸线，我不知道湖水从我的身边波及到那里时，还会不会唱歌，不知道那里是不是有人坐在石头上谈心，或者是空空的，什么都没有，连一只水鸟都没有。

湖西岸的月光仿佛要亮一些，和东岸比，仿佛还是有黑白悬殊的。西岸的人多，游玩的，唱歌的，看月亮的都有。因为人多，看起来月光照射下的湖水就浮动得更欢快一些，月亮也更生动一些。当然，这是幻象了。其实，如果人的心不那么浮动，你会发现，那湖还是那片湖，那月亮还是那个月亮。它们是亘古的，一点都没变。

你看月亮，从童年来，到暮年去；从东方升，到西方落；从古代到当代；从异域到故乡，就这一个。没有大过，也没有小过。不承载什么。

你可能有点悲观。其实不必。

只有一句话，“月是故乡明”，这句话应该是对的。

我说西岸的月色比东岸的亮，细细想想，也是个错觉。我们知道，月亮代表的其实不是你的心，而是一颗公心。你看，它无论是照在贫与富的疆土上，还是照在强与弱的山河上，都是均匀的，如粉，如霜，如雪，让世界无话可说。

现在，它照在龙子湖上，是龙子湖的月亮。

月亮又升高了许多。再看它，它明显地小了一圈，像刚练完瑜伽似的，玲珑得很。但是亮度未减，反倒觉得比先前又明白了几分。星星因为它太明白，大多都隐去了，想必都是回家睡了吧，就把这块空荡荡的夜幕都留给了月亮，让月亮自己好好地耍。

月亮高了起来，这湖面看起来就低沉了一些。但是很坦荡，月光普照着，有几分浩瀚的样子了。湖东岸也不再黯黑，现在有朦朦的雾，纱一样地浮在水边，宛如西岸。

我们一直在柳丝摆动的晚风里坐着。看着湖与月光，想一点什么，或者不想什么。夜露大概又重了许多，我看到人少了，都已星散，各回各家了。

月亮升到顶空时，因为远离了人间，便显出了它的孤单。看着它孑然移动，高处不胜寒的样子，我的心里陡然生出一丝忧伤来。

我想到了我的童年。那是在外婆家院子里玩耍的童年。那时的月亮跟现在这个月亮一样。土屋矮，矮墙矮，外婆矮，我们小孩子也矮，月亮就变得又高又小又亮。我们小孩子就在月亮照耀下的沙土地上乱跑，捉迷藏，唱歌谣：“月姥娘，八丈高，骑白马，带小刀……”，丢沙包，跳皮筋，老鹰捉小鸡……那时的月亮真亮，就像白昼。

喜欢上一个人的时候，我在月光普照的田野里站到凌晨。尽管那个人终是没来，但是月亮一直陪着我，有风，白杨树叶沙沙作响，就像有一群神仙经过时留下的脚步声。我自此爱上月亮，再也无法忘掉。

每当可以看到月亮时，我总会停下来，为它转身，抬头，希望可以看得长久一些、再长久一些。就像现在，我看着月亮；月亮看着我们，直到，湖面起风了，我们感到了凉意。

湖水轻轻地动；月光碎碎地摆。明白，浩淼，淡远。不由想到了张若虚那泛着凉意的句子：……江天一色无纤尘，皎皎空中孤月轮；江畔何人初见月？江月何年初照人……

开了门，我们便到家了。并未开灯，客厅和卧室却是亮的。那是月光。不知什么时候，月光跳进窗户，落在了我们的床前。一格一格的，温馨，清净，像夜的琴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