纸面服刑”受害者母亲：申冤30年一日两餐吃馒头，排队反映问题不敢喝水，怕上厕所被占位

碧绿的草场中有一间“7”字形的低矮房子，蓝色铁皮覆盖着屋顶。方正的窗户被砖头垒起、牢牢堵住。房屋四周被石灰水粉刷得雪白。石灰刷白了墙壁，却刷不白这间屋子主人的往昔。

这间屋子位于内蒙古陈巴尔虎旗西乌珠尔苏木萨如拉塔拉嘎查。这里的旗、苏木、嘎查，分别指县、乡、村。

屋子主人叫巴图孟和——2020年9月，他被媒体形象比喻为“纸面服刑”的代表人物。

1992年5月12日，就是在这间屋子里，韩杰19岁的儿子永春被巴图孟和捅伤，最终因心脏破裂，大量流血而死亡。

案发时的房子，目前用铁丝围起锁住，一如它身处囚笼的主人巴图孟和的现状 韦星摄

据当时的判决书显示，案发时，巴图孟和未满18岁，事后，他到公安机关自首。

1993年6月9日，当时的呼伦贝尔盟中级人民法院对巴图孟和作出“犯故意杀人罪判处有期徒刑15年，剥夺政治权利两年”的判决。

判决作出3个多月后，即1993年9月28日，巴图孟和违法保外就医并长期脱管漏管。

更离奇的是，2007年7月，陈巴尔虎旗（以下简称“陈旗”）看守所为巴图孟和违法开具《刑满释放证明书》。之后，巴图孟和违规入党，违规当选嘎查达、违法当选苏木、旗人大代表。

2021年4月7日，内蒙古自治区巴图孟和案件工作组对外发布《关于巴图孟和案调查和追责问责情况的通报》，通报显示，纪检监察机关已认定84名责任人，除已故的10人外，74名责任人被查处，其中厅级8人，处级24人，科级33人，其他干部9人。

如今，巴图孟和已被重新收监。但巴图孟和“纸面服刑”的背后，是一个丧子母亲近30年的奔走。

回首这近三十年的岁月，韩杰告诉红星新闻：“除逝去了的年华，背后还有亲情、爱情、金钱，以及诸多不堪回首的点滴往事。”

“乱告状的老太太”

7月中旬，在内蒙古陈巴尔虎旗，红星新闻记者再度看到韩杰时，她的精神状态好了很多：新做了头发，戴着墨镜，一身黑色尼龙纺纱套装，手上挂着手提包，脚踩高跟鞋，活脱脱一副时尚打扮。

眼前的韩杰让人很难想象这是位70多岁的老人。

记者夸赞她穿着考究，打扮漂亮时，老人开心得像个小孩，手指着屋内的一台缝纫机说：“我会做裁缝，很多衣物都是我自己裁的。”

提及过去一年的变化，老人直言：“我走路可以抬头了，气也顺了好多。”

“过去，别人以为我是个乱告状的老太太”，韩杰说，现在，大家觉得她当初四处告状，是有理由的。

韩杰在自家老房子的院落门前 韦星摄

今年，这种理由有了来自官方的肯定。

韩杰告诉红星新闻，众多的人员涉及其中，以致于她过去很多年里到有关部门反映问题时，相关部门一听到“巴图孟和”的案件就拒收，为此，她曾四处碰壁。

如今，随着巴图孟和受到应有惩处，她的生活也在逐步改变。比较明显的一个变化是她从条件较差的出租屋，搬进了当地的小区。

“大概70平方米，免费住，水、电和暖气费也不用我缴纳。”7月中旬，在韩杰家里，她告诉红星新闻，旗委、旗政府的主要领导很关心她的生活，偶尔也会来看望她。

与记者聊天过程中，韩杰接到了几个电话，随后，她也回打几个电话。“他家这么困难，你们应该给他低保，为什么不给呢？”韩杰的口气，不容置疑。

挂断电话后，她告诉红星新闻，社区有人有找她求助，她打电话要求社区干部落实。采访韩杰的那几天，陆续有牧民到她家向她反映情况。

随着巴图孟和案件回归本真，作为“纸面服刑”受害者的母亲，韩杰正从过去的求助者变成了被求助者。

“这事没有个说法，我就不回来”

和年轻时接人待物温婉如春不一样，韩杰的性格变得有些急躁，但她对此毫无知觉。

“有个女记者问我，你这判决书哪里来的，我当时就来气，说路上捡来的！”韩杰向红星新闻记者抱怨。

采访中，一些牧民通过她找到记者反映情况时，她希望记者多多关注。但后来，和牧民之间闹别扭后，她又对记者说：“你别理他们了，他们寄材料给你，你拒收！”

这不是面对外人时她才如此。事实上，即便是她家人，有时也会对她性格的突然变化，感到不理解。

其实，近30年为儿申冤的过程中，所有遭遇都已内化为她性格和命运的一部分，怎么也抹不掉。

巴图孟和曾在这里担任嘎查达（村主任） 韦星摄

1950年，韩杰出生于内蒙古东北部的兴安盟。19岁那年，她入了党，入党第二年，即1970年，她来到700公里外的呼伦贝尔盟陈旗支教，她先在陈旗东乌珠尔苏木一个叫农田嘎查的地方做教员兼妇联工作。

在西乌珠尔苏木，她和当时在邮政所上班的白先生结婚。婚后，他们生下了两个儿子，一个女儿。

后来，韩杰调到西乌珠尔苏木一个叫“五七队”的地方从事妇联工作，做了二十多年的嘎查干部。

彼时，韩杰的老公、大儿子都在邮政上班，二儿子永春也准备到邮政上班，女儿还在上学。

除担任嘎查干部外，韩杰利用业余时间做裁缝来补贴家用，日子过得甜蜜而温馨。

变故始于1992年5月12日。据韩杰提供的判决书显示，这天晚上9时许，两人发生口角过后，未满18岁的巴图孟和拿刀捅向韩杰19岁的儿子永春，后者的胸部和右肩被捅三刀……因心脏破裂，大量流血而死亡。

永春被杀害后，韩杰的天塌了，她永远失去了永春，也永远失去曾有的春天般的日子。

1993年6月，巴图孟和的判决下来后，韩杰的老公白先生就曾向司法部门反映判决存在的问题，但被驳回。

1993年国庆前夕，巴图孟和获得保外就医而脱管时，韩杰听到这一消息时就晕倒了，“他还是有能耐呀！”

案发后到1996年，这期间主要是韩杰的老公白先生在向相关部门反映巴图孟和案件存在的问题，但看到相关手续后，他感到失望，被迫放弃。

和老公不一样，韩杰是个认死理的人：“一个杀人犯，保外就医十多年，且15年后还到公安局开了《刑满释放书》？无法无天了！”

韩杰告诉红星新闻，夫妻在是否坚持及如何维权的问题上，出现了分歧，并且经常“干仗”。

三十年前的韩杰 图据受访者

2002年9月，52岁的韩杰离家出走。抱着“这事没有个说法，我就不回来”的决心，韩杰带着装有她衣物的背包出门，踏上了持续近30年的维权之路。

2020年9月，随着巴图孟和“纸面服刑”案被媒体曝光，韩杰近30年申冤之路才告一段落。但她也从当年42岁的中年妇女，变成了如今71岁的老太太。

“你为啥这么‘横’呀？你在外面告状和他们‘横’就行了，为啥回来还‘横’？”韩杰的弟弟韩满全、妹妹韩沾荣不止一次这样告诉她。

“我‘横’了吗？我没感觉呀！”沉默了一会，韩杰又说：“都是这30年给逼的，现实遭遇会给人带来很多改变。”

“如果没有这种执拗的性格，她坚持不到今天。”熟悉韩杰的一位朋友告诉红星新闻，“更多的，我们只好去理解她。”

这些日子终究远去

2002年，韩杰离家出走，只身一人为儿子的死四处奔走讨要说法。2003年，迫于生计，韩杰开始做生意。据她介绍，“呼伦贝尔的草是一等的草”，当时主要给全国各地养殖场贩卖草料，自2003年－2009年期间，她源源不断往河南、河北、广东等全国各地发草料。高峰时，一天能挣到七八千元。

“那几年，我挣了270万元。”韩杰告诉红星新闻，即便如此，哪怕买一双袜子，她都不敢乱花钱，因为在给儿子讨回公道的过程中要花钱的地方实在太多了。比如，接到内蒙古自治区或来自北京相关部门的电话，她就把工作停下，第一时间坐飞机赶过去。

从西乌珠尔苏木到陈巴尔虎旗，每天最早的班车是早上8点，最晚的班车是下午3点半，单边路程需要花费一个半小时。但在过去的近30年里，韩杰几乎每隔一个月就会来一趟陈旗，坐最早的班车来，最晚的班车回。

奔走在路上的韩杰 韦星摄

“1993年，我从西乌珠尔苏木坐车到陈旗，就6毛钱，现在要20块钱。”韩杰说，没有财力支撑，她走不到今天。

2017年4月11日，公安机关经对群众举报核实，将巴图孟和依法收监。经检察机关侦查，巴图孟和在担任嘎查达期间涉嫌贪污29万余元。

2018年6月14日，陈旗法院以贪污罪判处巴图孟和有期徒刑三年，并处罚金20万元，与原判故意杀人罪剩余刑期并罚，决定执行有期徒刑十五年，剥夺政治权利两年，并处罚金人民币20万元。

“当初谁放了巴图孟和，让他‘纸面服刑’这么多年？”为将背后的保护伞揪出，2018年12月5日至2019年1月19日，韩杰在北京各相关部门奔走。

当时，为了省钱，她一天就吃两餐，餐餐是馒头，晚上住在北京南站火车站。除了交通费用，她一天的花费就十多块钱。韩杰说，那段时间，到单位排队反映问题时，连水都不敢喝，担心尿急上厕所被别人占位。

韩杰二儿子永春 图据受访者

所幸，这些日子终究远去。

2021年4月，内蒙古政法委官方微信公众号发布《关于巴图孟和案调查和追责问责情况的通报》，查明在巴图孟和违法保外就医、长期脱管漏管、违法开具《刑满释放证明书》、违规入党、违规当选嘎查达、违法当选人大代表及有关部门受理韩某信访事项不作为、慢作为等环节中，多名党员干部、公职人员存在管党治党不力、失职失责、失管失察以及严重违纪违法、涉嫌犯罪问题。

内蒙古自治区巴图孟和案件工作组披露的信息显示，涉案84人中，除10人已故外，党纪政务处分54人，其中10人涉嫌违法犯罪移送司法调查处理。此外，被诫勉谈话的有20人。

回顾近三十年维权路，韩杰倍感憋屈：“前二十年，我一边告状，他们一边提他（巴图孟和），让他‘纸面服刑’，让他入党，让他当嘎查达、做苏木、旗人大代表。这不是踢我、踩我吗？”

当时她有些失望，甚至绝望：“人家还是有能耐呀！”但她没有放弃，“我就不相信没个说理的地方！”

正是这种执念和努力，她终于迎来了案件本该有的面目。事后，韩杰拿着两袋牛奶来到永春的坟头，她逐一咬破牛奶袋，双手朝空中猛挤，白花花的牛奶顷刻喷薄而出，她在草原上哭喊着：“儿呀，我终于为你报仇了！”

为兑现这一承诺，她用了近三十年时光。

“除逝去了的年华，背后还有亲情、爱情、金钱，以及诸多不堪回首的点滴往事。”韩杰说。

红星新闻记者 韦星 发自内蒙古

编辑 任江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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