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忆档案（五）

浑浑噩噩，懵懵懂懂似也不是。沙漠里跋涉望不到头的路，巨累焦渴。抑或是不见天日的老林深山，一脚深一脚浅，到处都一个模样似曾相识。岀路在那，路在何方，焦燥心烦甚至于意乱。终于平和了些，有水从嘴角横流。唏嘘着想逮住点流泄的湿润，可明显得有些力不从心。望乡台？奈何桥，孟婆汤，也似曾相识。牛头马面，判官阎王，噢哟。心里一直在提醒着自己这是假的，可怎么跟真得一样。锁在喉咙里的一口浓痰终于呼之欲出，一个震颤。我的妈耶，竭力想睁开眼。那眼皮上似有千钧之力，比刨地还苦重几分。咦，又是一脸的惊诧。这是在哪里，床榻四壁倒也似曾相识。下意识地狠掐感知也似乎淡漠的大腿，不很确定在不在梦里。只是滿眼的白茫茫一片，白墙，白窗，白户还有满地儿白衣白服白帽林立，不凶也煞，有些个水泄不通。不觉惊呼其女的乳名，娥子娥子。就这样儿打发老子上路吗？频危在生死线上的外公用梦里梦外的幻象讲述着他弥留时的故事。

母亲知道，这回不同以往。母亲不止一次地听外公叙述曾经的故事。疆场，死人堆里。滿月如水似霜，风萧萧嘶鸣，静悄悄有鸟声，沟深壑沉。似有雨露滴淋，或是泪目盈眶，外公一翻身已然伫立。或许一楞神的功夫似有所悟撒丫子跑人，血雨腥风哪，应是逃过一劫。流落江湖从此。几回回诉诸与人都似惊魂未定，庆幸好运。可这回怕是好运到头了。

外公弥留之际，应该是幸福的。外公担心席卷入土，或席卷于野。他想死去能有一囫囵身子，不过他确实心里没底。外公寄希望于我的母亲。当然了母亲得靠我的父亲。洋人称其为肺结核，土人更願意说其为痨病，似乎更符合颠沛流离一生的外公境遇。劳作一生的外公，劳而不动了。为谋生逃往山深处，为谋死外求救于女跋山涉水返回就近于故地，当然不是交城。想来那叶落归根其实并不很容易，能有一付棺木存身更是难上加难。掩窗闭户昏暗炕乱卧杂我与外公为争一席舒坦经常的发生龃龉，外公的无奈乞怜没少告我的黑状甚至于当面儿给人难堪。娥子，外公近似于哀怨的语音，娥子呀看你孩儿呀，又尿我一身。快管管孩儿呀，大水冲了龙王庙了。我当然不很知自己的无赖，但外公无助的样子比孩儿还孩儿，伟岸彪悍的影子成了难以再现的逸事。

父亲没有辜负外公的期望，论起来，不知就里时都会以为父亲当时应算是个有背景的人。外公辞世于一家标记为一O一的野战医院，享受少校级别的礼遇。应该算是厚葬了吧。借宿于革命烈士陵园！送葬的规模相对现代，没有鼓乐器鸣，鞭炮喧天，幢幔蔽日，哀声肆野。既无功名又无军籍，能享受如此待遇，真可谓三生有幸不虚此行也未未过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