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策纵的几首旧体诗之印象-《青柏文集》附录

此文收入《青柏文集》附录：后人作品

周策纵教授（1916-2007）是祖父的表兄。上世纪八、九十年代，他们常有书信联系，偶尔周会将自己的诗作寄给祖父看。我当时正在读中学和大学，祖父常会拿周寄来的诗作给我学习。其实我读高中时，对祖父此行为深感厌烦。我当然知道周是大学者，其代表作《五四运动史》是教科书，他还是第一届国际红楼梦研讨会发起人，水平必然很高，也的确值得学习。但是，古今中外值得我学习的人和著作太多了。我如果向他们一一学习，估计这高中就没法读下去了。

周的新诗我读过《我在大西洋里洗脚》、《五四》等，印象并不深。祖父给我看周的旧体诗更多些，包括《白玉词》、《梅花诗》等。我当时心里相当逆反：“写得有多好嘛，李白、杜甫我还没有读完呢！干嘛老叫我学！” 祖父反复灌输，我也不得不给面子，勉强读之，终于对周的几首旧体诗留下了较深印象。

这次购得周的《弃园内外》一书（广东人民出版社，2017年8月第1版），是周氏作品的精选集。该书也收得若干首有代表性的旧体诗。其中有四首是我以前在家里见过，祖父也多次谈到过的，收集赏读如下。

（《弃园内外》第307页）

辞家

宜弟（策横）于一九八零年二月二十日乃来函云：表弟邹湘抄存予四五十年前旧诗二首，当时系由宜弟以隶书写为条幅赠彼（邹湘）者。

其一

天昏月黑大旗斜，曾共登楼听暮笳。

有我与君在海内，论文说剑满天涯。

其二

针芒星小月如霜，携剑辞家走大荒。

风雨乱离聊复尔，更无人谅步兵狂。

——约作于一九二九年秋

欣赏：

周在写这两首诗时也就13岁左右。这第一首也不知道是送给哪位朋友的，当时祖父才8岁，当然不是送给祖父的，至于周策横将此诗抄成条幅送给祖父，又是若干年以后的事了。这首诗很简单，只是有个词汇“暮笳”，可能有些朋友比较陌生。这里的“笳”是指胡笳，是我国北方的一种乐器。“暮笳”就是“晚上的胡笳吹奏声”。无论是“暮笳”还是“胡笳”，均常见于古诗中，如王昌龄有《胡笳曲》（城南虏已合，一夜几重围。自有金笳引，能沾出塞衣。听临关月苦，清入海风微。三奏高楼晓，胡人掩涕归。）而南宋的赵鼎有“一樽径籍青苔卧，莫管城头奏暮笳。”的著名诗句。周的老家是湖南祁东县，他当时是听不到胡笳声的，“暮笳”一词应该是学来的。

第二首描述了作者对“过兵”的厌恶。周在《我的发蒙：家教·私塾·小学》一文中提到他在大营市的小学读书时，时常见到“过兵”，“从小就对它有极坏的印象” （见《弃园内外》第45页）。

（《弃园内外》第319页）

不寐

窗外寒烟树有声，起看前梦影萦萦。

江湖寥落春何远？风雨飘摇夜未明。

老去诗篇权客憾，诵余书卷蕴乡情。

移人白发疏零惯，尽是潇湘别后生。

——一九七六年元月五日，于陌地生市。

欣赏：

在周寄给我祖父的信中，第一句本为“窗外寒灯夜有声”，后来周不知何故，自己将其改为目前的“窗外寒烟树有声”。我们可以思考一下两者意境有什么区别。按说威斯康星州的一月份是很冷的，不寐的夜晚，躺在床上看着窗外微弱的灯光，听着夜里发出的各种声音，这是“寒灯夜有声”的意境；而借着月光或灯光看着窗外的微微烟雾，听着树木发出的声音，是“寒烟树有声”的意境。两者哪个更自然？我感觉都挺好的。也许周更喜欢提到“树”，所以改成了后者。的确，听祖父说过，周非常爱“树”和“叶”，他的很多照片中都以树叶做背景。而《弃园内外》选的新、旧体诗中，提到“树”、“叶”的次数也确实非常频繁。

必须提到，祖父很喜欢这首诗，他专门和其韵脚做了一首诗如下，感觉也写得不错：

奉和周策纵表兄《不寐》次前韵

地隔重洋声应声，心思常绕梦魂萦。

由来远客怀人苦，到底雄才虑事明。

最是诗书能解恨，慢云刀剑也怜情。

夜长休抱美人怨，怕做天涯太瘦生。

——一九九二年

（《弃园内外》第323页）

种树

园中种树种风云，伴我无眠伴忆君。

有约一生成爽约，当时悔不种微醺。

——一九八五年九月二十八日晨三时

欣赏：

1992年祖父给我的信中说“策纵赠我旧作《种树》诗一首，并书法（成条幅，目前仍收藏于老家）”。这是一首很简单、自然的七言绝句，全诗主题在于追忆友情。同时，这首诗也非常符合七言绝句的平仄，其中的“约”字在湖南话中为“仄”。“种树种风云”、“种微醺”的诗眼别出心裁，且豪迈大气，读之令人陶醉。

祖父给我的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