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20年的婚姻之后,当爱人遇到生命危险,你会义无反顾去救吗?

乔叶


油画:[法]马蒂斯《谈话》| 图源网络,侵权请联系删除


1

扑通。这一天,来了吗?听见那一声响,她就有了期待,或者说是预料。她慢慢地走过去,在客用卫生间门口站定,从错开的门缝里看见了他正在艰难蜷曲的腿。她让门缝略微大了一些,便看见了他的全身。他歪歪扭扭地倒在地上,裤子没提,露着硕大的臀,两丘小型的肉山。他两只手都捂着上腹,脸窝在纸篓那里,纸篓以四十五度角倾斜着,很俏皮。一小片微微发青的脸颊进入她的视线,摊在他嘴角的东西泛着白沫,形状不明,鼻尖有大滴的汗正在丰沛冒出。他呻吟着,声音极低。关上了门,这声音几乎就听不到。

这一天,终于来了。她确定了这一点。

她想笑。可这个时候,笑显然是不合适的。但是,为什么不呢?既然没有人可以妨碍她。于是她来到卧室,在梳妆台前面坐下,冲着镜子笑了笑。她看见自己脸部的肌肉动了一下,牙齿也露出了八颗,眼睛里却还是冷冰冰的,没有笑意,像卧着两条死蛇。

这不行。她对自己说。她冲着镜子又笑了笑,眼睛里却还是没有笑意。那就算了吧。她离开了镜子。

卫生间里传来一阵声音,叮叮当当、零零碎碎的,是敲打的动静。他在敲打着什么。什么呢?似乎是搪瓷物件,地板砖还是马桶壁?她听着那声音。有一搭没一搭,一搭强一搭弱,力道一点儿也不均匀。他在挣扎,他在挣扎。她当然知道。她又慢慢地走过去,推开卫生间的门。他的一只手还捂在上腹那里,另一只手抓着马桶的外壁,手指还在微微地动着。味道很难闻。她瞥了一眼马桶,有一截晦暗的黄色。这样子真是难堪。幸好他的脸窝在纸篓那里,她用不着去看。

她关上门,走到客厅。这个笨蛋,他不应该动的。他应该一动不动地等人来救他——但是,此时,他这么做似乎也没错。他很清楚她在睡觉,所以才想弄出点儿动静来努力惊醒她。如果他知道她已经醒了且已经来看过他两次,他还会这么动吗?不过,反正也是要死了,如果动动会让自己痛快点儿,那干吗不动动呢?……她摇摇头,不再想。那是他的事,用不着她来想。

她打开手机,马上有短信进来:“恰城池之深处,合潜隐之念想。遍访红尘,邂逅此地……”是房地产广告。她忽然意识到了自己的糊涂,迅速关机,关机前看了一眼手机上的时间,六点十六分。两个六。那么,让事情顺利点儿吧。她随后又拔掉电视机旁的固定电话线。虽然可能性很小,但是也要杜绝——不能让任何电话在此刻打进来,绝不能。她不能和任何人在此刻说话,因为她不能让任何人知道她此刻已经醒来。幸好不少熟人都知道她神经衰弱,睡觉前一般都会关手机和拔电话线。

到此为止,事情仿佛是蓄谋已久地浑然天成。这真好。

抢救心肌梗死病患的黄金时间是四分钟,抢救脑出血病患的黄金时间是三小时,她清楚地记得。那就按三小时的最大值算吧。不过,这三小时的黄金,她该怎么花呢?

她站在那里,深深地做了几个腹式呼吸。嗯,可做的事还真是不少。


2

她打开电视,一个电视剧刚刚开始第二集,叫《在一起》,看名字就是家庭情感剧。电视真是一个好东西。她每天回家,第一件事就是打开电视。其实也不一定看,就是换换台,有合适的看两眼,没有合适的就随便哪个台,让它呜里哇啦地响着。《快乐男生》《奇舞飞扬》《非诚勿扰》《完美告白》,内蒙古台的蒙古语、新疆台的维吾尔语、延边台的朝鲜语、西藏台的藏语……有声儿,这最重要。只要有声儿就好。好在不用怎么搜罗,光一个央视就有那么多频道:体育、少儿、纪录、科教、空中课堂、环球购物、中国教育1、中国教育2。还有那么多外语频道:英语、法语、俄语、阿拉伯语、西班牙语。她寻常看的是音乐频道,15频道,“我像只鱼儿在你的荷塘……”是凤凰传奇,玲花的嗓子真利落。也没少看慢慢悠悠、磨磨叽叽的戏曲频道,11频道,“我一无有亲啊,二还无有故,无亲无故,孤苦伶仃,哪里奔投……”是豫剧版的《白蛇传》。还是看12频道社会与法吧,正播着扣人心弦的“女监档案”。一个乡村女人,生了两个孩子,和老公的感情本来就不好,做了结扎手术后更是经常被老公打骂。“你不能生了,倒贴钱都没人要你。”她急了,偷了人,为了证明自己不用倒贴钱也有人要。老公发现了,说要杀了她,她又慌又怕,就先把老公杀了,用一包老鼠药。这愚蠢的女人。

他在卫生间的地上,而自己在客厅里看电视。她想。她的眼睛盯着屏幕,没错,自己是在看电视。为什么这么喜欢看电视呢?这个问题她早前就想过,想了很久才总结了三条:一、它能给她提供各种花里胡哨的信息。这些信息都没什么用,可总归是个热闹。她冷清的心里,需要这些外在的热闹,不然从里到外的冷,会把她冻死的。二、可以自由选择。选择权让她愉悦。这世界上很多事情她无法选择——工作、薪水、结婚、离婚……但这遥控器却可以让她充分选择。虽然她只能看一个台,但她可以选择好多个,而且可以随时调换。这虚拟的权力和微小的自由,真好。三、可以让大脑停滞。那么多的面容,那么多的栏目,那么多的故事,那么多的噱头,能让她的脑子变得满满当当,让她什么都不用想。与其说这对大脑是一种占用,不如说是一种清洗。电视看饱之后,她常常可以睡个很好的觉。

嗯,电视这么好,那就好好看吧。她换到15频道,此时此刻,还是听歌更合适。汪峰正在声嘶力竭:“请把我埋在,在这春天里……”好吧,把你埋在这春天里。她看看自己的手。不用动手,她也能把他杀了。这一天,她已经等了那么久。


3

事情常常没有什么明确的开头。如果一定得有个开头的话,她想了又想,想了又想,也许,那个开头,就是40岁的那个下午。

那个下午,吃过午饭后,他就坐在沙发上看电视,她说:“上床睡吧。”他说:“不困。”她看着他。他一会儿就会困,就会点着他沉重的头颅,然后打起响亮的呼噜,和电视的噪音凑成一曲拙劣的交响乐。虽然毫无效果,可她已经劝告了无数次。那么多次了,也不多这一次。于是她说:“你一会儿就困了。还是上床睡吧。”他拉下脸,皱着眉道:“别管我。”她刚刚收拾完餐桌,手里拿着一块抹布,看了看盘子里油腻腻的鸡骨头,又看了看他。客厅离餐厅不过几米远,她忽然觉得有万里之遥。他坐在那里,像是坐在大洋的另一端,他们之间,是无垠的海面。隔着这海面,她觉出了自己的荒唐。是啊,管他做什么呢?他是他,她是她。他永远是他,她永远是她。她真的没有必要管他,尤其是他还不让她管。

静了片刻,她说:“好,从今之后我不再管你了。”他没说话,一心一意地看着电视,显然是没听见她说什么,或者是听见了也不以为意。是啊,在他的逻辑里,他是会不以为意。她还能把他怎么样呢?他肯定是这么想的。她收拾完了餐桌和厨房,他已经在沙发上睡着了。

她走到客厅,看着他。他的头靠在沙发背上,打着呼噜,嘴角流着涎水,一副痴傻的样子。阳光洒在滴水观音的绿色叶片上,柔和宁静。这么多年来,这样的场景她已经看了无数次。一向如此,只要吃完饭,只要有时间,无论是早上、中午还是晚上,他就一定会坐在沙发上,屁股纹丝不动地看着电视,很快睡着。遥控器不知道被摔坏了多少个。她要是不叫他,他就会一直在沙发上睡,似乎沙发比什么都亲。她再怎么劝也是白搭。“你不知道这么睡有多舒服。各人有各人的喜好,你应该尊重我的喜好。”他振振有词。

一瞬间,她下了决心:尊重他的喜好,从今天开始。何况他的话听起来也有理。难道他不能有睡沙发的喜好吗?难道这喜好就不该被尊重吗?他没错。那么,是谁错了呢?她想。突然,她对自己的日子充满了鄙视和厌倦。这么多年来,自己过的是什么日子?买菜做饭,洗洗涮涮,走亲访友,上班下班……他慢慢地升迁着,她也慢慢地升迁着,都在单位熬成了有些面子却没有里子的中层。现在,儿子都已经读了重点中学的高中,成绩很不错。他不打她,不骂她,偶尔还夸一下她做的菜,甚至会陪她逛逛街……嗯,真是一个完美的三口之家。按很多人的说法,她和他算是所谓的伉俪情深,不但已经青春相伴,还大有指望白头到老。

可是,这一刻,突然间,她受不了了。自己过的这算是什么呢?他从没有给她买过花,从没有和她旅游过,从不记得她的生日,也不关注她的例假——偶尔关注也是因为他想过夫妻生活的时候,听到她说来了例假就会很不屑地嘲笑:“又来了!整天来!”他也从没有像电视剧里那样,从后面亲昵地抱过她,倒是有一次他不知道是被什么触动了兴头要从后面和她做一次,匆匆结束后对她说:“你怎么没洗干净?有味儿。”她含着屈辱和愤怒沉默。她从没有告诉过他,他从来都没干净过,她给他洗内裤的时候第一遍都要屏住呼吸,打完肥皂才敢松一口气。他也从没有好好地真正地亲过她,新婚的时候他亲过她的嘴唇和乳房,没几天就跳过了这个程序,直奔主题。每次看到电视剧里那些男女耳鬓厮磨地纠缠在一起亲耳朵、亲脖子、亲锁骨,甚至从他们暧昧的台词里听出他们还会亲对方那些最不能见人的部位,她都觉得浑身难受。他们是在演戏吗?她觉得他们的戏演得真可笑。可是他们真的只是在演戏吗?她愿意相信这些戏从电视剧里走出来的时候也是真的,这又让她艳羡。

可她不能对他说,所有这些,都不能说。花,旅游,从后面抱,那么亲她……哪一样说出来,都会让他怒眼圆睁,惊天动地。他会说她不知足,不安分,有根浪筋——没错,她是有根浪筋。他没有。他把工资卡交给她,把单位发的所有福利都拿回家来,去儿子学校请老师们吃饭,打出租车会多要几张发票报销……他是个最俗常的最标准的过日子的人,这么多年,以婚姻为壳,她就和他待在这种日子里。她的浪筋如果被知道,那就是一个字:贱。

22岁那年她嫁给他,现在她已40岁。那个下午,隔着客厅到餐厅的那片海,她回忆着和他的过往,确凿无疑地认定:他和她从来都不是一路人。不是一路人却在一起过了18年,这已经足够漫长,漫长到了应该悬崖勒马立地成佛的地步。于是她没有把他从沙发上叫起来。那天,她自己一个人在卧室午睡,睡得很好。

自那以后,凡是看见他在沙发上睡,她都没有再叫过。有好多个晚上,他都在沙发上睡了一整夜,早上起来嚷嚷脖子疼,她不搭腔,他也就讪讪的了,但也只是讪讪而已。过几天,脖子好了,他依然常常在沙发上睡。客厅那里几乎成了他的天下,烟缸、袜子、茶杯,她不收拾,这些东西就在那里扔着。每逢周五,她会收拾一下。那一天,读寄宿高中的儿子会回来过周末。

那年冬天,元旦之前,她简单做了一些准备之后,跟他提出过一次离婚。所谓的准备也只不过是转移了一些存款,如果他万一爽快答应,她懒得和他争房子什么的,她只需要留些钱租个房子,过自己的日子。她预料他不会答应,果然。“为什么?”他问。“就是不想过了。”她说。他坚决地拒绝了:“你是更年期,我不跟你计较。要么就是神经病,那更没办法跟你计较……平日看着你还挺正常的,你就是更年期。”他判定。不久,她又试探着跟儿子提了提:“我想离婚。”儿子看了她一眼:“那你就离呗。”她笑:“你同意?”儿子低头去看书:“你要离我拦不住,要我同意,那也不可能。”

她没有再跟任何人说过这事。是啊,他们的日子一直过得平平静静、安安稳稳,完全可以实现那首歌儿唱的“我能想到最浪漫的事,就是和你一起慢慢变老”,可她居然不想要这份浪漫,如果不是神经病或者更年期,还能怎么解释呢?

还好不用向任何人解释。不解释的前提就是不再提离婚。毕竟已经40岁了,她已知道,不是任何人都有资格任性,正如不是任何人都有资格离婚——别说离不成,即使离得成,她以后的日子就好过了吗?很快,她好像忘了这档子事,继续过着日子。日子貌似相同,只有她知道其中的差异:她在心里同他离了婚。

注:本文节选自《她曾是天使》,乔叶 著,河南文艺出版社最新出版。本文标题为小编所拟。





责编 | 熊丰 责校 | 张丽

审核 | 方劲锐 排版 | 陈萱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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页面更新:2024-02-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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