闺蜜出游：三个江门女孩儿的西部之旅

旅途中总能碰到形形色色的人，只要你不停行走。

那年，我沿秦岭大山里的高速一路向西，骑摩托到达甘肃天水麦积山景区时，遇上了这样几个旅人：她们是来自广东江门的三个闺蜜，刚开一辆黑色子弹头旅行车从青海那边下来，英姿勃发的样子，看着漂亮又飒爽。当时还没出正月，是我参观完麦积山石窟，沿山路下来，推着摩托进到路边一个看着还不错的民宿时，在院子里碰见的。

记得第一眼相遇，她们目光全然没有陌生人的冷漠，是以友善的微笑跟我打招呼，一派轻松自如、在繁华都市长大的年轻人范儿！

说实话，我很喜欢目光交接瞬间她们带给我的感觉，那种感觉在我同时代人中与其说已经绝迹，毋宁说从来就不曾存在，那是在新一代人身上才能见到的特质，这种特质不是来自社会成员个体，而是来自这个时代，在本质上它超越了困厄引起的畏葸和贫乏带来的局限——贫乏既指物质的也指精神的；即便在同事中，这种感觉实际上也难以寻觅——原因倒也比较简单，在那种有局限性的人际关系圈子里，温暖人性即使不是全部，也是很大程度上已淹没于无休无止、无所不在的竞争（也许用“内卷”更恰当）中。正因如此，她们的温馨致意，尤显珍贵，说实在的，那一瞬间连我的身体都真实感受到一丝放松，它横扫旅途疲惫，让我心生感动同时，还有如失忆那样暂时忘却俗世烦恼。

我安顿好行装，从二楼下来，又回到小院，浑身上下如卸下千斤重担，就在这时，像看电影画面似的，我看见她们正照着菜谱，和老板娘一起研究晚饭时将要享用的菜肴、饭食和汤水呢。随意老道的样子，一点没通常食客的挑三拣四和犹豫不决。都用不着猜，这肯定是一伙频繁下馆子的老饕餮。

那时离日落约莫还有一个小时。院子里屋顶、墙面、树枝、地上以及她们和我身上，都披着夕阳余晖的金色光芒，朴素院落布满黄色光晕，但并不花哨，我们在移动的光线中显得斑驳分明。周遭暖意融融，四下也岑寂安详，我在一边，贪心闻着空气中泥土苏醒发出的馥郁气味，不急不忙，默默等待。是啊，有什么好急呢？等她们弄好，再点自己晚餐也不迟。静立石窟笑而不语的佛，伴着日升日落已经等了上千年，他们就是通过耐心等待才得法升天的吧？这样想时，佛高逸的倩影就悠悠然、知情尽意的随眼飘过，它们此时也正沐浴在这片绚烂光霞中吧？

宁静是缓解疲劳的灵丹妙药，我心情愉悦，陶醉其中。不想这副孑然一身自得其乐的样子，恰好被点完餐的她们抬头看到。嗨！不费吹灰之力，我就获得一个明快邀请——她们邀我共进晚餐。还犹豫什么？又有什么磨不开的？这是天上掉下林妹妹，而且还不止一个！一想到马上就要进行赏心悦目、愉快热烈的餐桌交谈，我立时心猿意马。

似乎是想给自己找个理由，我在心里默想：渴望交流乃人之常情，在孤寂旅途更是如此。遇上这样机会——类似她们邀请我用餐这种能与人交流的事——无论如何都不应荒废上天赐予自己的沟通能力。再说，人在旅途总会碰见各式各样的人，听到这样那样事，凡走过路过都不是过往，一切遇见皆为缘分，所以无论是你是他，相遇时，如能像小河流水那样，让内心感动无拘无束流淌出来，不也是旅途中的别样风景和另一种风情吗？更何况，与陌生人的坦陈交流，有时真会像碰到奇遇那样让人久久难忘！想明白这些，说来也怪，平日那种矜持以及与陌生人打交道的羞怯，都一股脑随风而去。当三人明眸闪亮、朱唇轻启发出邀请时，不待话音落定，我连假意推让都没作，就痛快接受了。

我们一同沿甬道往饭厅走，那时有几只飞鸟，像受到惊吓，慌慌张张从头顶飞过。台阶上大家相互礼让，到餐桌前又一番谦让，然后依次落座。甫一坐定，热腾腾菜肴就你追我赶像涨潮时的浪花端上桌。一大桌菜肴摆在那里，色香味俱佳，丰盛且壮观，它显然按年节标准点的，由三个女孩享用，无论如何有些多；即使再加我这个莽汉，也满富裕。见状，我临时起意，主动征询是否小酌几杯？出乎意料，她们没打磕巴就同意了。我起身去沽酒，临出门又问：是喝白酒还是红酒？再次出乎意料，仨人异口同声说：喝白酒。哎呀，真是“女子不让须眉”！

尽管是这样，临出门时我心里还是嘀咕。想想看，毕竟是南方靓妹呀，如果换成东北女孩，还算靠谱！但转念一想，又在心里说：算了，算了，何必少见多怪。凡事都有例外，说不定喝酒她们比东北女孩还猛呢。掩住惊奇，赶紧往外去。须臾，一瓶斤半装陈年二锅头赫然上桌。

那天晚上，桌上的酒根本不用劝，大家就你一杯我一杯，喝得行云流水一般；跟着，你一言我一语的聊天，也像来时的高速路——绵延悠长，一路畅通。真的，我还是第一次发现，广东女孩说话如此好听。那些酒浸泡过的声音，柔的像亚热带密林中的小鸟私语，细听还带着北回归线附近空气丝滑潮润的质感。它们不急不缓，娓娓道来，时而如飘在空中的风，有时像落在地上的雨……我该如何形容它们才好呢？这么说吧，那些淙淙流淌的声音，在我听来，既适合述说壮怀往事，也宜于铺陈伤心的故事。随后在酒桌上聊天时，开始还是被好听的声音打动，听着听着，里面内容也让我酒不醉人人自醉了……

先说那个坐在我身边、长的像小龙女的女孩吧。她留着一头齐耳短发，明眸皓齿的五官，看着就神清气爽，让人浮想联翩。但与一般女孩不同，怎么看她，都像是藏着千钧力道和不凡身手的女侠。那天她酒风甚好，几乎每次都杯杯见底，先干为敬。我对其充满好奇，正想细问呢，旁边两个女伴已开始夸她。

她们说她从小就练习武术，学的是南武当的形意拳。自古武侠都善饮，难怪她有这般好酒量！这时，不知怎么我一下子就想起那年在佛山禅城参观祖庙的情景。祖庙代表了岭南建筑文化的精髓，那里面在一大片错落有致的回廊飞檐间，留着处上演社戏的空场，参观那天，作为保留节目，压轴出场的正好是儿童们表演的武当形意拳。一趟“力拔山兮气盖世”的拳法下来，如平地起风雷，刹时赢得四周观众排山倒海般的叫好。岭南文化中的侠义精神，被小拳手们的精湛表演和热情观众演绎的炉火纯青，看了真让人动容！当年那群孩子中说不定就有她的身影呢，出于钦佩，我赶忙举杯敬酒，她也没怎么客套，干净利落的一口喝下。跟着我就问了些在广州从事什么工作，下一步有何打算的平常问题，她平心静气的一一作答。

这时，旁边女伴插话说她车也开的很好。为印证这一点，她俩又说：前天晚上，我们从青海湖那边一路冒着大雪摸黑下来，就是她开得车哟！这可真把我彻底惊到了！忍不住问：无人区走夜路，还下着大雪，你们不害怕吗？不想两人嘻嘻哈哈笑起来，一边笑一边还指着同伴开心的说：怕什么呢？不是有她在嘛，这可是我们的保镖，武功高强无人能敌！听到这样夸奖，刚刚还一脸英气的她，竟窘得像小姑娘那样不知所措，害羞的脸都红了。唉，到底是个女孩子啊！

青海湖旷邈苍凉，我在2019年就着实领教过。不过那还是在旅游最热闹的夏季，但即使这样，在那片飞鸟都难以逾越的无边荒野，实实在在讲你其实看不到多少游人。而她们——三个年龄加起来比我也大不了几岁的女孩——竟敢在凛冽冬日，冒雪夜行于野兽出没的无人之境，这需要何等气魄和勇气！听过她们不带夸饰、以谈论平常事的语气叙述自己冒险经历的这番话，我内心已经不仅仅是佩服，而是吃惊了。

我又端起酒杯，这次已经没了刚才豪气，我用小口啜饮，遮掩着震撼和感佩交织的复杂情绪，我变得沉寂——简单说，就是一改喋喋不休，开始消停下来……

有聪明人在，酒桌不会冷场。果然旁边另个女孩拾起话头，仿佛受到引导和暗示，话题不知不觉已经转移到酒上。之所以谈酒，是因为她在江门独立经营着一个红酒专营店——噢，原来如此！我暗自心里嘟囔：怪不得那么善饮！可是，毕竟是红酒……，难道红酒喝多了，白酒酒量也能水涨船高？

因为有自己事业，那个女孩显得非常自信，她谈论红酒话题时，就坐在我身边，她说了那么多话，但我一点不觉吵，心里也不烦，倒不是因为她是女孩，那些谈话内容被她条理的恰到好处，让人听起来有条有理，一点不乱，也不跑题。她不像有些买卖人那样，一张嘴就像推销员，那些人总是弄得你心烦意乱，结果该买的东西你没买，不该买的却买了一大堆。她却不是那样，她谈论红酒时，说的话就和红酒本身一样有品味。可惜，我不是干这一行的，不然我肯定能从中学到许多门道！

那天，她说了很多红酒的知识，如红酒与干红的区别，红酒如何存放，怎么辩识酒的好坏等等，而且她对红酒在华南市场的销售趋势，也有独立的判断和认识。后来说着说着，她把白酒也稍上了，什么酱香浓香啦、八大名酒啦，以及为啥要温酒，42度茅台与53度茅台口感的区别等等，都说的头头是道，堪称专家级别。她就这么说呀说的，直说得我们每个人都憋不住想偷着乐了，尽管这并不是在取笑她。这哪像是女孩子？就是掉尽酒缸里的酒鬼怕是也没她那样懂酒呢！那些关于酒的长篇大论，最后在众人一片赞许和钦佩的嬉笑声中结束。她话音一落，像絮絮叨叨老婆婆那样，我心里又冒出“女子不让须眉”那句话。

好像正是我那句“你们三个是怎么凑在一起”的问话，总算把她们中最后那位的离奇故事给逗楞出来。她是她们中的老大，已经结婚了，严格讲不能再叫她女孩。其实，如果她们不说，别人根本看不出来，因为她依然有着年轻女孩才有的单纯、爽朗和漂亮。她先说，她这次回国主要是为看她这两个闺蜜，我听了也没有往别处想，只觉得这是个有情有义重感情的人。然后，她又谈到自己早在几年前就办了移民，此时我还是没往别处想，这很正常啊，毕竟已是全球化时代，况且广东江门本来就是侨乡，过去那里人是下南洋，现在赴欧美的更多，地球上这些地方，早被蹚得轻车熟路，这有什么惊奇呢？但接下来她告诉我们的那句话，一下子就让我变得不淡定了，你们能猜出她和她丈夫移民到哪儿了吗？如果不是她亲口说，我打死想不到，你们肯定也是——哈哈，他们移民到了巴布亚新几内亚的一个岛上！就是南太平洋上散落的像珍珠一样的众多岛屿中的一个。哎呀呀，真是超越了想象，不是少见多怪，是贫乏限制了想象……

她不经意的闲聊，引发我一连串的提问，后来连她的同伴也加入进去：那里是不是人人都穿着草裙？小岛上能不能开车？你和丈夫在那儿做什么生意？当地人好处吗？哦，还有你们说什么话？就是——，就是在那里你们都说哪门外语呀？这一系列问题，很快把气氛带入高潮……话匣子彻底打开，仿佛这间大西北民宿里的空气都沸腾了……我们思绪开始在遥远太平洋上空飞翔，心情却不时迷失在那些蓝宝石一样的岛屿间，只有她能拽回我们，她不停指点迷津——回答我们这个那个问题，那又有什么用呢？好多事，我还是不明白，那两个同伴也不明白，比如为什么她非要选择去如此遥远而且又那么小的岛屿呢？是为了追求财富吗？不像啊！那么，单纯是为尝试一种新的生活吗？但是，那里是否过于单调了！难道是要去那些岛屿上猎奇或冒险吗？在她这个现代版的童话故事中，实在有太多叫人着迷的谜团。

于是我、那一个，还有旁边的另外一个，总是一个劲儿的热热闹闹的不停问她。开始她还一个一个的回答，再后来——，到了后来大家干脆不再问了，也许是累了，或者是伤感。我们转而开始谈天说地的乱聊，但她的传奇仍然是酒桌上的谈资和笑点，我们围绕着她和她的故事，不停的说啊笑的，在彼此分享快乐，又分享彼此欢乐的愉快气氛中，不知不觉，满桌美味菜肴已被干掉，连瓷瓶里的老酒也被喝的一滴不剩……

待夜上勾栏，寒意起时，一轮明月已然当空，那晚我们喝了那么多的酒却没有人醉倒。

第二天黎明，我又要骑上摩托开始云游四方的无目标之旅。她们一起在院子里送我，民宿大姐用红酒女孩的手机为我们拍照，然后我挥手驶离。

她们大概也是在那天踏上回程，这是昨天晚上我听她们说的，她们将先走我来时那条路——从天水到宝鸡，然后到西安出潼关，等上过湖北武当山后，再回返广东。她们可真是自由自在，天马行空啊。三个人虽然年纪轻轻，却已经浪迹天涯！比比她们，谁还敢动不动再说过的桥比别人走的路还多？

啧啧——，雨在下，蝴蝶飞，万木葱茏，草长莺飞……那时忽然就想：等回到江门，她们还呆得住吗？——从那晚交谈中，我能明显感到这几个女孩对不断的游走有天生的迷恋，对不确定的未来也没有太多焦虑——如果不能，那么她们几个又将飘至世界哪个角落……

——2023.3.16于北戴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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