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山大地震亲历记(217)世事无常,一切似乎都不在预料之中

时间:1976年7月29日上午10:30

地点:江苏连云港新浦区广场

盛夏的街头,阳光直晒。

易春利好像丢了魂一样,在那个面积不足八百平米的小广场上走来走去。他刚刚从军营宿舍出来,自从知道唐山发生大地震的消息后,他的心里就开始忐忑不安。

易春利的老家是唐山的,刚刚结婚不到一年,老婆怀孕三个月,在这场7.8级大地震中,人究竟是死是活,一切无从知晓。

部队领导还专门给他们这些唐山兵开了个会,说了很多安慰的话。易春利是飞行员,为了安全起见,让他先暂时停飞。

前面蹲着一个白胡子老头,跟前摆了个纸硬纸板,上面写了几个大字:卜卦算命。

易春利心头微微一抖,急匆匆走过去:“大爷,给我算一卦。”

老头儿要了他和他老婆的生辰八字。

老者捧起烟袋锅,吧嗒了两口老旱烟,悠悠的说:“别着急,也别担心,你婆姨命大,定能逢凶化吉,最关键是她腹中的孩子有福报,儿子护着娘啊。”

易春利笑了。

在那一瞬间,他感觉这个世界突然明亮起来,赶忙从衣兜里掏出10块钱,放到卦摊上,头也不回的走了。

本来3块钱的卦,他硬是心甘情愿的付了10块。

时间:1976年7月27日晚7:00

地点:唐山市针织总厂集体宿舍

这几天,我妊娠反应强烈,吃饭老是没啥胃口。

今天下午,突然想吃西红杮和野菜了,让同宿舍的季春霞下班陪我,到宿舍周围挖了两把马齿苋,买了几个西红杮,在宿舍的煤油炉上做了一顿西红杮鸡蛋面和凉拌野菜。

季春霞也是孕妇,和我一样怀孕三个月。

我们厂的宿舍是平房。

吃了饭,工友们聚在宿舍前,有的打扑克,有的下象棋,我和季春霞织毛衣。晚上9点多的时候,下起了雨,人们都早早回到宿舍休息了。

凌晨两点,一阵大风夹杂着小石子打在玻璃上。我从睡梦中惊醒,只见窗户外打起一道道闪电。半个月来,一直是这样的雷雨天气。

我喝了口水,躺下接着睡觉。

似睡非睡之时,耳边响起了闷鼓一样的雷声,奇怪的是那雷声不是来自天上,好像是从地下响起,从很深的地心深处传来,接连不断,越来越大,就像有数不清的巨石在地下翻滚碰撞。

不睡了,我心里越来越烦。

想起身拉开灯,但就在那一瞬间,身下的床板开始了颠簸,紧接着,便是前后左右的剧烈摇摆。

轰隆一声巨响,房顶塌了下来。

落下的房顶砸翻了我脚下的两个水曲柳木箱,把东侧的两只床腿也给砸弯了,床板和屋顶拼结成一个大概30度夹角的狭小空间,我就被压在这个小空间里(以上情景来自震后我的观察)。

想挪动身子,却一动也不能动。

大约半小时后,倒塌的声音完全消失,周围的喊声越来越大,为保存体力,我停止了呼救。

身上是屋顶,根本顶不动。我试了试挪动身下的枕头,谢天谢地,枕头被我从脑袋下面抽了出来,瞬间呼吸顺畅多了。

又过了一个多小时,外面传来工厂王书记的喊声,他让工人们赶紧去宿舍扒救工友。

没多久,我听到我脚下的方向传来说话声,脑袋上方也有脚步声响起。

“我在这里,快救我,”我用尽全身力气,拼命喊了起来。

头顶开始响起搬动砖石瓦块的声音。

过了一会,我头顶上方便有光射了进来,他们打出一个洞。

有两根椽子压着我,一根在我头上方,一根在我腰间。

“你看她脸都白了,不行了,”一位工友说。

“我没有,没受伤,”我赶忙提醒他们,生怕他们一着急,赶去别的地方。

我身上的大块焦子顶根本搬不动,后来,有人说:“不行,就从椽子底下直接往外拉吧。”

就因为这一句话,二十分钟后,我终于被艰难的从椽子底下拉了出来。

季春霞比我出来的早,我们俩披了件衣服,光着脚跑到2门宿舍,去找我的闺蜜于右华。

和于右华一个宿舍的王莉已经被人救出,正慢腾腾的穿裤子。那条裤子是她准备下个月婚礼上穿的毛料裤。

“感觉咋样?”我问她。

“腰有点疼。”

“知道于右华在哪吗?”

“没听到她说话。”

没了具体位置,我和季春霞也就无从下手。

我们俩跑到男宿舍那边。

我们先是扒出了王春友。他在二车间,开滦一中高中毕业后就到了厂里,去年,还和我一块参加了地委党校和培训。

当时,王春友趴在木板床上,身体被蚊帐紧紧包裹着。可恨的蚊帐,像一条巨蟒,缠在王春友脖子上,让他窒息而死。

第二个扒出来的是修理工刘连江。刘师傅家在丰南,当时,他骑自行车跑家,只有每个周日才能回家一次。

被救出时,刘春江脸上全是白灰,腿和床边的自行车绞在一起,费了很大力气,才实现了“人车分离”,我们扶着他慢慢站起来。

“我不行了,不行了,啥东西也看不见,你们快去救——”话还没说完,就倒了下去。

十几个人,把所有的宿舍都绕了一遍,凡是能听到声音的地方,我们都把下面的人扒了出来。

两排宿舍,实在听不到任何声音了,我们采取了一种新的办法:耳朵贴着废墟,仔细听,然后拿个小木棍,咚咚的敲击,再听,生怕露过一点点声音。

天光大亮。

我坐在废墟上。不远处,是老供电局的高压线铁塔,平时,附近有很多建筑物挡着它,坐在这里根本就看不到它,如今,铁塔就清清楚楚的在我眼前。

再近处一点,达谢庄的平房已变成平地,趴下的房顶,只有我腰这么高。

宿舍前的空地上,不知啥时候冒出一个个小沙包,沙包上,从地缝里流出的黑水留下一道道清晰的痕迹。

余震就像我此时的咳嗽一样,不知啥时候就来一下或是几下,大大小小的地裂缝在震动中一开一合,好像河里的蛤蜊。

再往这边一点,躺着十几个伤员。我们这些没受伤的人一起,把他们抬到没震倒的车棚。

抬工友夏玉莲时,大家都犯了难。

她两条腿多处骨折,只有皮肉连着,其中的一条腿像洗衣服一样,拧了几道弯,要在平时,女生肯定会吓得鬼吼,但在那时,看惯了血腥的我们,再也不觉得有多恐怖。

两位男同志兜住小夏的腰,我和季春霞,一个拽衣领,一个拉衣角,把他抬到车棚里。

还没等放下,小夏就突然喊了起来:“你们别害我行不,车棚马上就倒了。”

我对季春霞说:“你们先去扒药品吧,我在这里陪她。”

旁边的坐着的工友麻福利说:“我没事,我只是腰疼,我来看着他们吧。”

7月29日上午,附近的居民渴得上我们厂找水。

厂里有个大蓄水池,平时,为染布提供水源,这时却成了大家的救命水。

人们拿着各种工具来打水,水桶,水壶,有的实在找不到盛水的东西,拿着个瓢来,再小心翼翼的捧回去。

下午,姐夫骑自行车从古冶来看我,见到我“完好无损”,带着一脸“土笑”,连声说,太好了,太好了。

他本来是想带我回家,见到我还要留下来看着厂子,就匆匆赶了回去。

我把他送到吉祥桥。

一路上,地裂缝一个接一下,最宽的二尺多,仔细看去,里面好像无底洞一样。

回来时,还见到了猪、牛、马等牲畜,悠哉悠哉在马路上散步。没人找它们,也没人打他们的主意。

迎面走来一匹枣红色高头大马,奇怪的是,见了我,那马像见到主人一样,乖乖的贴近,头一个劲往我脸上蹭。

我看了看马眼睛,炸着胆子拍了拍它的鼻梁,赶紧跑开了。

唉,我骑着它,腰上再别一把盒子枪,带红缨穗那种的,到市里跑一圈维持秩序,那该多好啊。

路上,太阳直直的照着,一个人也没有。

有传言说,陡河水库大坝就要垮了,还有的说,市区东边这一大片地方因为地震,再加上原来开滦采煤,马上会地陷,从昨天下午开始,一群群人开始往市区北面奔逃。

7月31日晚,解放军终于来到我们这里,他们说是38军机械化师的,来到这里就开始扒人。

战士们问:需要救援的人在哪,是否还有活着的。

他们把震亡的遗体全部扒了出来,码放在车棚里。

我把战士们领到我闺蜜于右华住的宿舍,他们扒开废墟,终于找到了于右华的遗体。

于右华趴在那里,右腿向前,左右腿呈现出一个弓步,看来,地震时,她已经冲到了宿舍门口,却没有躲过砖石的攻击。

本来,我们俩定好了,月底到工人文化宫看“八一”演出。

于右华的命很苦:一岁时母亲去世,从小和奶奶在农村长大,两年前,当军官的父亲把她从农村接到市里上班。

不到二十岁,她就匆匆离开了这个世界。

我看着于右华惨白的脸和额头上一块暗红的血迹,再也忍不住,哇的一声哭了出来,这是三天来,我第一次失声痛哭。

8月1日中午,我们刚吃完饭,正围坐在树荫底下聊天,废墟那边突然传来一阵撕心裂肺的哭声。

是季春霞天津的丈夫来找她了。

丈夫刚刚从部队复员,骑自行车从天津赶来。进入市区后,连打听再找,费了半天劲,终于找到这里,看到宿舍房倒屋塌,又不见了爱妻身影,以为季春霞被砸死了。

我们找来季春霞。

季春霞也很激动,先是哭,后是笑,还轻轻打了丈夫一巴掌:“人家还没死呢,你哭个啥?”

最后,说说几个受伤工友的情况吧:

腿拧的像麻花一样的夏玉莲,半年后从辽宁伤愈归来,精神饱满,两条腿完全康复,没留下一点残疾。

坐在车棚里看着夏玉莲的麻福利,不知下落。

后来,麻师傅的爱人从外地赶过来,我们查了厂里的外转记录,没有麻福利的名字。

大家反复回忆,再加上找人多方打听,终于有了确切消息:7月29日,麻福利坐上外转的卡车准备去唐山机场,谁知,由于受了内伤,刚出市区不久就去世了,谁也不知道埋在哪里。

麻福利媳妇有两条大辫子,大眼睛,长得和电影演员似的,知道了丈夫死了,却死不见尸,悲从中来。

她却没哭出声,是含着眼泪离开厂子的。说实话,那模样,比呼天抢地哭一场,看了还要让人难受。

和于右华一个宿舍的王莉也死了。她平时常说的一句话是:乐也是一天,哭也是一天,为什么不让自己快乐过每一天呢?

这个快乐的女孩,计划八月份结婚。平时,我们去她宿舍,她都会把早准备好的嫁妆拿给我们看。谁也没想到,她被扒出来后,还自己穿上了准备结婚时穿的毛料裤子。

她怎么会死呢?

还有上文中没提到的几个人:

我好朋友刘树影,地震发生时,正在家里,被家人扒出来时,腰椎受伤。

地震第二天,我从工厂路过她家,她眼泪汪汪的告诉我,工厂有车,一定不要忘了把她送到机场去。

我没忘记她的叮嘱。工厂的卡车把她送到机场,她顺利的转机到辽宁住院。当时,在沈阳军区篮球队的丈夫一直陪伴在她身边,但终因多发性感染去世。

厂里我庞师傅,家住南厂工房,她爱人那天在单位值班,结果,庞师傅和三个孩子被埋家中,不幸遇难。

我曾经的舍友,后来结婚搬出去住的韩大姐,地震前两个月,才从宿舍搬出去,带着孩子住在唐山二中附近的新家。

由于和邻居们都还不熟,地震发生后,韩大姐娘俩被埋废墟,抢救不及时,全部遇难。

铁路抢通后,韩大姐丈夫从外地赶过来,精神受到强烈刺激,逢人便讲:“要是没从宿舍搬出去就好了,都是命,命啊——”。

世事多变,人生无常,一场大地震把这句话演绎得淋漓尽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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页面更新:2024-01-3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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