逆水寒21(温瑞安)


第一○一章 祝 寿

  


  这行动叫做“祝寿”。


  “祝寿”是个杀人的行动。


  正如许多见不得光的事,通常都用堂皇的理由来掩饰,也正如许多鄙恶的事,时常都用优雅的名词作粉饰。


  有时候,侵略别人的国土;叫做“圣战”;杀害异己,叫做“替天行道”,甚至背叛一个人,也可以唤做“大义灭亲”;出卖少女肉体和灵魂的地方,通常都有优雅的名字,不是什么楼就是什么阁;就连毒死人的药,也叫“砒霜”、“鹤顶红”。


  巴三奇知道,布署已妥定,行动就要展开了。


  行动有两个。


  一是在铁手等进入海府的大堂之后,若发现情形不对劲,想退离海府,便立即发动。


  他们已连下七道埋伏,从大堂、花园、走廊、大厅、前庭、大门、石阶,越入内埋伏越强。


  他们知道这些极其厉害的埋伏,足以杀死“来客”,但仍不一定能杀得了一个人。


  铁手。


  所以他们更设下了专门对付铁手的杀手铜,其中包括了炸药。


  就算铁手能闯得过重重障碍,埋伏在海府外面的一百五十名弓箭手,还有门前足以炸死三十个人的炸药,也足以把铁手射成刺猬、炸成碎片。


  炸药引伏在门外,不怕毁损海府,就算伤及无辜,那也是跟海家无关的人,跟自己无涉的人,如果要负责任,那是官府的责任,可跟“天弃四叟”扯不上关系。


  所以巴三奇大可安枕无忧。


  这件事如果成功顺利,贼党一网成擒,他和刘单云都居功不少,要保个一官半职,安享余年,应当不成问题。


  ——当了半辈子的强盗,又当了那么多年的海府管事,终于能过一过官瘾,不也是人生一大快意事!


  当过贼的人特别喜欢当官,一如坐过牢的人特别爱惜自由,当过妓女的人特别渴望从良。


  巴三奇也不例外。


  他觉得很满意。


  他觉得他做这件事,一点也没有错。


  ——替官兵捉强盗,自己站在官面,牺牲几个道上的朋友,有什么不对?


  当然没有不对。


  只是有点不对劲。


  什么事让巴三奇觉得不对劲?


  巴三奇也说不上来。


  这件事情一旦开始进行,就有说不出的不对劲。


  黄金鳞手握兵权,联摄五县十九乡兵马二万七千人,统调七标计一营,再分为二路,一路精兵在海府前后设下重伏,一路主军则在“秘岩洞”周围重重包围,务必要一次尽歼这群逆党。


  顾惜朝统率武林同道,集“连云寨”主力和应召参与清匪行动的各路人马,配合黄金鳞主队布伏,这一战是志在必得,而且有胜无败。


  ——这些当然都没有不对劲。


  也许不对劲的只是:这件事一旦报官,黄金鳞第一句话就是问:“为啥你们要收留他们?”而顾惜朝问的是:“为什么你们不立即报官?”


  不过他们并没有再追问下去,反而好言安慰,大加奖掖,同时,黄金鳞与顾惜朝立即大事准备,那几天的缓冲时间,便是用以抽调布置,务使一战以竟全功。


  可是俟黄大督统和顾大当家一旦接管海府的布防设陷后,海府的子弟本也要参与应战,但均被调派为无足轻重的脚色,而且都被监视钉牢——莫非是黄大人和顾当家不信任海府的人不成!?


  想到这儿,巴三奇不禁有些忿忿,也有些悻悻然。


  ——如果不是我们告密,敢不成他们已翻搜到花果山去还搜不出个疑犯来!


  ——却居然防到我们头上了来!


  最令巴三奇愤愤不平的是:黄、顾二人显然没把他和刘老大当自己人看待。


  这就有点自取其侮了。巴三奇心里暗忖:他在屋里随便走走的时候,居然也有人拦阻他,说这里不能去,那儿不能走,姓黄的和姓顾的敢情把海老四的基业当成是他们的私邸了!?


  巴三奇心有未甘。


  他身为海府总管,说什么也得到处看看。


  他从门前石阶、越过门槛、走过前庭、进入大厅,再经过走廊,转入花园、到了大堂,大堂即是“设宴”之所在。


  鸿门宴。


  他所经过的每一处地方,都布下了杀手与埋伏,而每一处所在,表面看去,都如寿筵一样,喜气洋洋,连每一个细节:从寿帐到贺席、寿桃和甜点、礼盒和菜肴,全都布置得妥妥当当,钜细无遗,就像真的有人在做大寿一样。


  玄机就出在“酒’’上。


  当然会有人来拜寿。


  拜寿的人有男有女,有老有少,穿着不同的眼饰,代表着不同的身份,甚至用不同的口音,表示他们来自不同的地方,不过,他们其实只有一个目标:


  剿匪!


  据说这总布置的人是顾惜朝,巴三奇当了这么多年总管,看在眼里,觉得比真的寿宴更像寿宴,连他也有点佩服这个年轻人起来。


  ——一个年轻人能少年得志,受到傅相爷识重,的确有过人之处。


  ——再过一个时辰,这儿就要血溅寿筵,这儿就会变得杀气冲天、煞气腾腾。


  ——如果他们喝了那些特备的“酒”,乖乖的躺了下去,那么一切倒是兵不血刃就能解决。


  ——如果他们发现不对劲,必图突围,就算能冲得过大堂,冲得过花园,冲得过走廊,冲得过大厅,冲得过大门,冲得过石阶,也得在门外被射倒炸死!


  所以这个“祝寿行动”,万无一失。


  ——就只怕他们不来。


  来了,就回不了头。


  黄金鳞说过:他们不拟在筵上动手。


  筵上只喝酒吃菜。


  ——只要他们喝“酒”,事情就了结了。


  但问题还有一个。


  ——正主儿“寿星”,要是一直不出现,岂不令人思疑?


  吴双烛仍然誓死不肯协助官兵、擒杀同道。


  黄金鳞和顾惜朝都认为只有出动到海托山。


  凭海托山一向对这干“亡命之徒”的照顾,在宴上把“寿星”为何迟迟未出的事情圆一圆场,敬几杯酒,铁手他们是没理由不喝的。


  ——一喝就成事了。


  在酒里所下的,是当年“权力帮”中“八大天王”里的“药王”莫非冤所亲手配制的麻药。


  铁手内力再高,沾了也得要倒。


  ——倒了最好,省事省力。


  再过一个时辰,“祝寿”的人就要来到,顾惜朝提防他们到早了,所以提早布置停当,而在“秘岩洞”外,也有布下桩子,监视洞内的人出入。


  巴三奇看看天色。


  太热了。


  太干燥了。


  远处的白云沉甸甸的,只怕难免有一场暴风雨。


  他自己心间也像白云,很有些沉甸甸。


  其实也并没有什么不妥,只是觉得这儿原本他是主人之一,现在已成了“陪客”,一切的安排,似都不由得他来作主。


  他想想还是不放心,亲自到大堂的筵宴前看看。


  大堂里已有许多“贺客”。


  可是他们一点“喜气”都没有。


  他们只是在“等待”。


  ——等待真正“祝寿”的人到来。


  巴三奇浏览了一会儿,特别检查杯子。


  ——酒没有毒,杯子才有毒。


  有毒的杯子,有特别的记号,旁人是绝对看不出来的。


  所以酒人人皆能喝,有些杯子却碰不得。


  而且乱不得。


  巴三奇检查之后,觉得很满意。


  他已准备要离开大堂。


  ——他负责“接待”,理应站在大门前。


  ——海老四才是在堂前主持的。


  ——可是海老四还在跟黄金鳞密议,未曾出来。


  巴三奇要转身走前,掠起一阵风力,刚好把寿帐前的左边蜡烛吹熄。


  他想过去把它重燃,但立刻已有人用火种把烛火重点。


  ——连点一把火,都没有我的事!


  ——这些人似乎很不喜欢、也不希望有人走近寿帐一般!


  ——这儿本是我的地方,他们凭什么霸占!?


  巴三奇心头一懊恼,不禁往寿帐多望几眼,终于给他发现帐子下一小方角微掀,隐似拖着一条线。


  巴三奇好奇心大炽,佯作低头俯身系紧裹腿,却忽地闪近帐前。


  只听有人低声叱道:“停步——”


  叱喝的人是在暗处监视的霍乱步。


  巴三奇不理,一扳手已掀起帘子。


  他终于看到了帐里的事物。


  炸药。


  炸药在此时此境出现,实在是件“理所当然”的事。


  这列炸药离那张主客的桌子极近,无疑是为这张桌子上的人而设的。


  一炸药一旦引燃,立即把座上的人炸得血肉横飞,本领再大也无用武之机。


  这种安排无疑很“绝”。


  可是巴三奇立时想到更“绝”的一点。


  要铁手这等“贺客”上座,必定会有“陪客”,否则,这些“寿酒”和“炸药”,都变得派不上用场。


  ——铁手等人不是在座上被迷倒,就是被炸死,毫无疑问的是件好事。


  可是巴三奇想到一件事,就不妙得很了。


  他想起海老四也会在座上。


  ——这种安排,无疑把海四弟当作牺牲品!


  ——他们牺牲得了老四,当然也不在乎多牺牲一两个!


  ——反正又不是“牺牲”他们的人!


  想到这里,巴三奇就有被欺骗的侮辱。


  他几乎要叫起来:


  ——这种事,咱们不干了!


  就在这时候,一条人影已贴近了他。


  这人相貌堂堂,仪表不凡,但神色间却带一点儿邪气,一股煞气。


  这人正是顾惜朝。


  顾惜朝微微笑着,神态温和,一看便知道他是一个讲理的人。


  就连他都觉自己是一个讲理的人。


  有时候他觉得自己实在太讲理了。


  在这世界上,太讲理便很难活下去,纵能活着,也未必活得痛快。


  像他对付戚少商,便吃亏在“太讲理”上:在“思恩镇”的“安顺栈”里,他因得尤知味之助,已成功的控制了大局,早应该一得手就该先杀掉戚少商,以绝后患!


  他甚至还觉得自己太“妇人之仁”了。


  他还决心“痛悟前非”,以后对人应该要心狠手辣一些。


  这一次的“寿宴”,已胜券在握,他人在暗里,监视一切,任何人的一举一动,都逃不过他的眼目。


  所以他发现巴三奇发现了埋在寿帐内的炸药。


  他笑道:“那是炸药。”


  巴三奇强忍怒愤,道:“我知道。”他补了一句,“可是在这之前你并没有告诉我们知道。”


  顾惜朝笑道:“那是军情,军情机密,恕无法相告。”他也补充了一句,“何况,那是用来炸杀叛匪的,与你们无关。”


  巴三奇道:“可是,海老四也是坐在这桌子上,就跟我有关了。”


  顾惜朝笑意更浓,他用手去拍了拍巴三奇的左肩:“巴老前辈,在下怎会用炸药对付立有大功的海神叟呢,这炸药只是用来对付流寇,况且,那几个叛贼只要喝下了药酒,便已束手就擒了,根本用不上炸药。”


  巴三奇道:“可是,如果他们不喝,万一要用上炸药,你们可来得及通知海老四!?”


  顾惜朝微笑着看巴三奇,道:“你真要我回答?”


  巴三奇道:“人命关天,我理应知道。”


  顾惜朝道:“来不及。”


  巴三奇匆道:“那我去通知老四,叫他到时候及时走避。”


  顾惜朝叹道:“你要通知他?”


  巴三奇愕然道:“怎能不通知他?”


  顾惜朝笑道:“应当通知他,不过,可惜……”


  巴三奇道:“可惜什么?”


  顾惜朝道:“你真的要知道?”


  巴三奇道:“请道其详。”


  顾惜朝道:“可惜来不及了。”


  突然间,一扬手,一道刀光,一闪而没。


  巴三奇只党胸前一麻,背后一辣,回首看去,只见一把飞刀,已钉在寿帐上,直夺入墙里。


  刀柄犹自轻颤。


  刀不沾血。


  ——这一刀,是顾公子的刀……


  ——这一刀,竟是穿过我的胸背……


  巴三奇只想到这里。


  想到这里,他胸上的血便激迸而出。


  顾惜朝一把抓住他的袖子,把他的袖帛按住了创口,不让血喷溅出来,袖子一下子便给涌血浸湿透了,顺手拔出一根小斧,一斧砍在巴三奇的额顶上。


  然后他跟身后的霍乱步道:“你找两个人,把他的尸首偷偷的运出去,往水里一丢,千万不要让海府的人发觉,这样,就算日后‘天弃四叟,还没死干死净,又捞着尸首,也以为是那干悍匪干的,不关我们的事!”


  霍乱步应道:“是。”即着人去办理。


  顾惜朝拿出一方白手帕,在揩抹自己指上的血,顺便揉活了手指上的血脉。


  ——今天要杀的人挺不少的,手指一定要灵活。


  ——想到这数月来的追缉,今天将会有重大的成果,他也不禁略感到兴奋。


  ——杀人本来就是一件兴奋的事。


  所以他要先开杀戒,祭一祭刀,点燃自己的杀气。


  他甚至不希望使用到炸药。


  ——如果他们死于自己的刀斧之下,一定更为过瘾!


  不过顾惜朝一向都十分理智。人可以做痛快的事,但不能做蠢事。像当日戚少商把自己引入“连云寨”,推崇备至,就是感情用事。感情用事,在他看来,有时候与“蠢”字同义。铁手等人武功太高,不能意气用事。


  ——蠢人的下场,就该跟巴三奇一样!


  ——他怎会让海托山知道,在他身后有足以在一刹间可以同时把三十头大象炸得尸骨全无的炸药?万一让他露了形迹,说不定还叫铁手等看了出来,那就难免要生变了。


  不能生变。


  顾惜朝决不能让完美的“祝寿”计划存有任何漏洞。


  既然巴三奇这种人,定必顾恤兄弟,而且也来不及向他费心细说了,不如杀了了事。


  ——自己绝对有理由杀他。


  ——“天弃四叟”除了刘云单参加了自己等人缉匪搜捕行动外,其他三叟,明知这干人是朝廷钦犯,还收留了那么些时日,知情不报,早该杀了!


  ——这三个老家伙累自己和部属们累得搜查了逾半月,居然还想讨功!?


  顾惜朝杀了巴三奇,觉得心情很愉快。


  大堂里自然不会有海府的人,守在这儿的,不是黄金鳞的心腹,便是自己的亲信。


  他觉得自己已比以前还“精明”了许多。


  他懂得如何更“不留余地”,现在终于学会了如可比较不讲理一些了。


  所以他射穿了巴三奇的心脏后,更在他头上补了一斧,这叫“神仙难治”。


  ——杀一个人,就得要杀得气绝;杀一群人,就必须要赶尽杀绝;不然,只会给自己将来惹麻烦、添烦恼。


  就在顾惜朝心情越来越愉快的时候,天际就响起了一阵雷声。


  跟着,大滴大滴的雨点,就打落在大地上。


  也打落在檐上、瓦上、檐前、阶前、庭中、池中、院里、园里,顾惜朝望出去,只见庭院外都密织着银簇簇、灰漾漾的雨丝雨线。


  雷声在天外隐隐翻腾,似千军万马排涌而来。


  顾惜朝负手看檐前雨滴,喃喃地道:“好一个雨天。”


  就在这个时候,他就看到了讯号。


  铁手等人已在“秘岩洞”出发,启程来赴海府之约的信号。




第一○二章 好 戏

  


  海托山不知巴三奇去了那里。


  ——在这紧要关头,他竟影踪不见!


  海托山心中有气,但已顾不了许多,在门前迎候的工作,本是巴三奇负责,现在只好由他亲自出迎。


  雨下得颇大,街角全是串连着雨水的长脚短脚,本来是大好晴天的晌午,而今却变得一片阴湿凄凉。


  ——下这样大的雨,门前的炸药布置,肯定必受影响。


  ——甚至在四周民房、墙头、瓦面、树上埋伏的官兵、高手,都必然受到雨水的干扰。


  在大雨里抓人,加倍艰辛,唯有把铁手等人引入大堂,如瓮中捉鳖,就容易掌握得多了。


  海托山站在门前伞下,终于远远的看见,铁手等一行人已破雨而来。


  海托山不由自主的有些紧张起来。


  ——奇怪,自己闯荡江湖数十年,也没怕过谁来,而今竟有些张惶,有些心悸。


  ——莫非是自己“卖友弃义”,其心不正,便无法镇定如昔?


  海托山不能再想下去了。


  就算要后悔已无及,这件事就像雨水打湿的长袍下摆一般,已经是一个不可避免的事实。


  一个可怕的事实。


  海托山只有面对现实。


  他决定把这几个信任他的朋友,送到地府里去。


  一见铁手等人出现在街头,他就知道,“戏”立即就上映了。


  “演戏的人”,登门的登门、栓马的栓马、拜寿的拜寿、祝贺的祝贺,他们演这出戏,为的只是要等一出“好戏”。


  好戏在后头。


  “好戏在后头”仿佛也是一个规矩,高潮总是在后面,“戏肉”也多留在后头。


  在真正的人生里,“好戏”不一定都在后头。有的人,一大早就演完了好戏,余无足观。有的人,从没有演过一场好戏,便完了场。有的人,一生人都有好戏,高潮迭起,好戏连场。有的人,根本不寻求好戏,只求无戏便是福气。


  海托山却肯定这大雷雨的午后,会有一场好戏,就在这儿上演。


  不过,这场戏的序幕却让他有些失望。


  因为有些该来的人都没有来。


  “毁诺城”的息大娘没有来。


  “神威镖局”的勇成也没有来。


  来的只有“四大名捕”中的铁手、“青天寨”寨主殷乘风、“将军府”的赫连春水三人。


  人虽然并未来齐,但来了他们三人,也就够了。


  ——黄金鳞和顾惜朝本来的意思,就是只要使这干人的几个主将折损,要歼灭他们,以众击寡,便绝对不成问题。但秘岩洞里有人主持大局,便不易同时发兵攻取了。


  不知怎的,海托山见人未来齐,失望中反而隐隐有些欣慰。


  ——为什么会感到欣慰?


  他自己也不知道。


  也许他是“良心发现”,也许他觉得敌人越少,越好应付。也许他心里也不想因为自己的这个陷阱,而把这于江湖好汉都“一网打尽”……


  不过无论怎么想,他都希望自己能够“演出好戏”。


  他但愿自己能“演出成功”。


  成功?


  失败?


  在雨里分不清,在相交里看不明,在将来命运的阴晴里,谁都未知情。


  铁手等人终于打马来到了海府门前,在雨里风中张灯结采的海府高第,反而更添凄凉景况。


  他们当然都化了妆,易了容,不过并没有彻底改头换面。


  他们这样做只是避人耳目,再说,易容术最多只能骗骗粗心大意的人,绝对不能换日偷天,也瞒不住锐睛厉目的老江湖。


  他们跟平时赴海府运粮、计议的妆扮,完全一样,所以海托山很容易便认出是他们。


  这一点海托山一直都很感安慰。


  他的视力依然精锐。


  这显得他还未曾老。


  至少没有完全老。


  就算他已经老了,他还是可以拿这点来安慰自己;一个老人家如果不懂得自我安慰,绝对是一件很不讨好的事,正如一个失败者一样。


  他觉得自己眼力就比吴双烛好出许多。


  他这样想的时候,每次都必定忘了考虑到,他的体力却逐渐不如吴双烛。


  有些事,想不起要比想起来得好。


  忘记,本来就是人类“护身符”之一。没有这个个字,缺少这个本能,人只有活得更不愉快。


  只怕,有些事愈想忘记,愈难以忘记。


  有些事要想起,却偏偏常常忘记。


  人生里最痛苦的事,就是不能控制自己的思想;人最可贵的自由,便是无法控制对方怎么想、想什么。


  有些时候,连忘记都忘了,才是真正的忘记,有时候,快乐的记取,会让你记起忘记了的,而痛苦的记忆,会哭给忘了的忘记听。


  他在门口相迎这几个从漫长风雨长路过来的敌友,因而想起他走过大半生风雨凄迟的江湖路。


  铁手也记起了一件事情。


  一向以来,都是吴双烛在这儿迎待他们的,现在吴双烛正在做寿,也许不便站在风雨飘伶的门前,可是巴三奇呢?怎么要海神叟亲自出迎?筵宴上不是要他来主持大局的吗、


  铁手只是想起这些而已。


  想起这些,并不能改变什么。


  更不会让他踟蹰不前,或折回来时的路。


  改变人生的,往往不是因为想起什么,而是遇上什么,明白这点的人就该知道常常陷于回忆里,其实与事无补。


  海神叟迎迓道:“你们来了。”


  三人在马上打伞,但衣衫都湿了。


  一道闪电。


  铁手笑道:“好大的雨。”


  殷乘风道:“多热闹,连风雨都给吴老凑兴儿。”


  海托山忙道:“你们真是有心人,这么大的风雨都赶来赏老二的脸!”


  赫连春水跃下马来,笑道:“我要给吴二伯拜寿,真逼不及待呢!”


  又一阵闪电。


  接着一个雷响。


  三人捺衣走上了石阶,走进了大门。


  闪电刹时苍白了大地,他们都没有一对俯视苍生的眼,看见这灰漾漾与惨白的大地上,有多少人正在风雨中亮着兵刀伺伏在所有在高处或低地的暗影里。


  顾惜朝在内堂埋伏,已接获铁手等一行三人来到门口的消息。


  他的双手拢入袖子里。


  左手姆、食、中三指,捺住一把小刀的木柄,轻轻的在弹动着,右手握住一把小斧,已微见用力。


  轰隆一道电闪,夹着雷呜。


  顾惜朝猛想起一事。


  他疾地掠入大堂。


  ——他想起了什么事?


  ——他要做什么事情?


  铁手、赫连春水和殷乘风,已在海托山的引路下,已穿过了前庭。


  顾惜朝跃入大堂,那一众正拟“演戏”的人,纷纷都吃了一惊。


  顾惜朝沉声疾喝:“不要乱,不要望我,保持原来喝酒笑闹的神情。”


  黄金鳞吃了一惊,也自东厢闪了进来,疾问顾惜朝:“正方儿要到了,你出来干啥!?”


  顾惜朝只点点头,脚尖一点,飞跃而起,一抄手撷去了寿帐上仍钉着的短刀,还用手把寿帐的刀孔缀起遮掩,然后再用脚把寿帐下的布帏拨平,遮去了炸药引子,然后才道:“我们可以进去了。”


  黄金鳞这才明白过来,正要掠入东厢,忽听顾惜朝又“咦”了一声。


  黄金鳞随他目光望去,只见宴筵的桌布上有老大一块褐斑。


  ——那是顾惜朝动手杀巴三奇的时候,所溅出来的血迹。


  ——也可以说是今晚的第一滴血。


  顾惜朝忙叫人拿了一条毛巾子,遮盖在血渍处,这才长吁一口气道:“对付铁手这等人,是丝毫大意不得的。”


  然后两人又各自窜了出去。


  他们都准备在必要的时候,点燃炸药,不但把铁手等人全都炸死,海托山都作为陪葬,连同整个大堂里的部属都作为牺牲品。


  ——只要能把强敌消灭,牺牲几个部下算得了什么?


  只要有权,何愁没有部属?


  杀强敌的机会,可不常有。


  在这方面的心思,顾惜朝与黄金鳞倒是相契无间。


  铁手和赫连春水及殷乘风,已步出大厅。


  海托山的心狂跳着。


  ——他们每多走一步,就等于往森罗殿里多踏进一步。


  海托山感觉到自己步伐的沉重,就像背负了一座山在行走一般。


  而心里头又似雨丝一般乱。


  眼看要走过长廊,忽听有人在雨中墙头,惨声厉喊道:“不要进去!”


  铁手、赫连春水、殷乘风一听,又惊又喜,面色倏变。


  因为那是戚少商的声音。


  那声音凄厉逼人,绝不像是戚少商平时的声音,可是他们又分明辨别得出来,那的确是戚少商的声音!


  弓弦声。


  暗器夹在雨声里尖啸低呜。


  戚少商才现身于墙间,立即受到围攻。


  铁手春雷也似的一声暴喝:“退!”


  海托山突然揉扑向殷乘风。


  殷乘风呛然拔剑。


  剑一投出,密雨顿为剑芒逼开数尺。


  这剑只沾血,不沾雨水。


  这样凌厉的剑,连鬼神都要为之辟易。


  但海托山低吼一声,伏身塌腰,反而往剑锋扑去。


  因为铁手的疑虑,所以殷乘风和赫连春水来“贺寿”也暗携兵器。


  一时间,走廊上的埋伏,尽皆发动。


  刀枪箭雨,几乎每一处可以躲人的地方,都有人掠扑出来,向铁手和赫连春水袭击。


  而大堂、花园、内堂的高手,全急于反扑长廊,大厅、前庭,大门的伏兵,也全发动,往内兜截!


  局面虽然剧生奇变,便这一干志在必得的伏兵,阵脚却丝毫不乱,反而激发了野兽拼战般的镖狠!


  往内反扑的伏兵由刘单云带领。


  往外搏杀的队伍由顾惜朝率领。


  黄金鳞则带人包围海府。


  铁手跟刘单云一朝相,立时就明白了是什么回事:


  ——果然不幸料中。


  这时候海托山与殷乘风已骤然分了开来。


  海托山身上有了血迹。


  殷乘风衣上也沾了血。


  血很快被雨水冲净。


  雨下得特别大。


  血流得特别多。


  雨水把血水灌人士里,流出屋外,汇流到不知名的所在去。


  戚少商闷哼了一声,似受了伤,但仍然不跃下墙来。


  因为他决不能让这可能是唯一的退路被人占据或堵塞。


  他单手持剑,青锋宛若青龙。


  青色的剑泛起红色的血潮,在灰白色的雨网里。


  铁手见招拆招,见人打人,至少有二十人被他双手一触,当即踣地不起。


  赫连春水双枪在手,却未有机会驳成长枪以远拒群敌,穿着华衣锦服的敌人已潮水般涌了上来,他已杀了十三人,受了五处伤,三处轻,两处较重。


  而殷乘风却没人敌潮里。


  只见一道宛似闪电般极快的白光,在敌人围攻下倏东忽西,难以抓摸。


  铁手见情势不对,决不可恋战,当下大喝一声:“快走!”猿臂连伸,眨间已捉走七、八名强敌,运起神功,冲入敌阵里,双手无坚不摧,又夺下十来件兵器,这才看得见殷乘风。


  顾惜朝和冯乱虎、宋乱水,全向殷乘风围攻,而刘单云也操身抢近、疯狂拼命,海托山却倒在地上,脖子上的血泊泊的淌着,染红了他的花白胡子。


  铁手又惊又怒,双臂一交,已隐作风雷之事,顾惜朝叱道:“我们一起上!”自己却不先上,仍然追袭殷乘风。


  有十来名官道上和武林中的好手,贪功急攻,铁手大喝一声:“让开了!”双手迎空击出,数百十点雨珠,被他这隔室一震之力,变作脱簧暗器一般,疾射过去,有六、七人走避不及,挤成一堆,捂脸捂颊,哎哟不止。


  铁手一步上前,声威夺人,冯乱虎本来拦住,但见他来势,不由自主的往旁边一闪,宋乱水则想硬搪,铁手还未动手,一脚就把他扫跌出去。


  铁手一伸手,就抓住顾惜朝的衣襟。


  顾惜朝一斧就往铁手的手腕砍下去。


  这一砍只是虚着。


  就在斧光耀眼之际,他的刀悄没声息的飞射出去,正中殷乘风的背部。


  刀柄轻幌,殷乘风半声未哼。


  顾惜朝的人也如游鱼一般,脚底一溜,衣裂人退,铁手还待抢进,黄金鳞的“鱼鳞紫金刀”已夹着飘雨,飞剁他的脖子!


  顾惜朝退得极快,但有一道剑光却比他更快。


  殷乘风的剑。






第一○三章 乘风归去

  


  顾惜朝一刀得手,退得迅疾无伦。


  但他再快,也快不过殷乘风的剑。


  殷乘风外号“电剑”,要比剑快,就算“四大名捕”中的冷血也快不过他。


  冷血的剑法,剑剑进迫,招招拼命,无一招自救,要论气势,殷乘风远所不及,但要比剑法迅疾,殷乘风的快剑犹在当年他的师尊岳丈“三绝一声雷”伍刚中之上。


  他这一剑,后发而先至,追上顾惜朝。


  但这剑一出,也等于是把空门卖给刘单云!


  刘单云悲愤。


  悲愤的刘单云。


  战斗一开始,顾惜朝、刘单云、海托山和七八名高手都往殷乘风围攻过去,那是因为:一,殷乘风是“青天寨”寨主,只要能把他擒下,就可以降逼在“秘岩洞”里的南寨子弟,如果把他杀死,至少也可以打击青天寨徒众的士气。二,铁手的武功太高,这些成名人物个个都有私心,不敢轻攫铁手之锋锐,避重就轻,便专找殷乘风下手。三、赫连春水是赫连大将军的独子,真要是在众目睽睽之下格杀他,只怕难免后患,更何况赫连乐吾对“天弃四叟”本有恩情,大家都有意无意间不愿对赫连春水赶尽杀绝。


  这一来,殷乘风更为当殃。


  其中也许有一人较为例外,那就是海托山。


  他跟殷乘风各在易水两岸称雄,要对同道下辣手,也只是因为矢在肾上,不得不发,情非得已,他本身只想擒下殷乘风,并不想取他性命。


  战局一上来,便拼出性命,顾惜朝与黄金鳞更向殷乘风下重手,海托山见势不妙,忙挡在前面,明是单挑殷乘风,实有不想殷乘风横死当堂之意。


  可是这一来,惨祸反肇。


  殷乘风人在舍命搏斗中,那分得清谁要生擒、谁要夺命?而他自己,比图杀他的人,更不要命。


  他的剑只讲快,快得令人无从招架,快得令人无从闪躲,快得令人无从退避,快得令人无从破招,快得令人只有中剑。


  他现在不但快,而且还拼命。


  跟冷血的剑法一般拼命。


  然而他的剑法,却不是拼命的剑法。


  他只是快剑。


  他此刻是快而拼命,自然露出了破绽。


  刘单云一上手,就觑出了他剑招里的破绽,他的锁骨鞭立时递了进去。


  不过殷乘风的剑法着实是太快了。


  快得纵有破绽,也一瞬即逝。


  就是说,当你发现他剑招里有破绽的时候,和发觉他剑招里的破绽之际,他的剑招已经变了,或已刺中目标了,破绽已经消失了,不存在了。


  当敌人想向他破绽进袭的时候,招才递出,破绽已然不见,一招递空,反而诱使殷乘风的剑招回挫。


  殷乘风的快剑一连刺倒了三名敌手。


  刘单云一鞭击空,殷乘凤的剑已如毒蛇般刺向他的咽喉!


  刘单云错估了殷乘风快剑的实力。


  那一剑,纵他躲得开去,只怕也得挂彩。


  海托山却及时拦住,他双掌一合,竟挟住了殷乘风的快剑。


  殷乘风冷哼一声,“鬼手神叟”海托山的“天王托塔掌”天下闻名,他也自有所闻,双脚一轮急喘,飞踢海托山下盘。


  海托山下盘功夫一向练得并不如何,情急之下,只有撒掌,他本来只是要抢救刘单云,吓阻殷乘风,本亦无杀他之意,但他被逼松手,殷乘风已“刷刷刷”连环三剑,攻向海托山。


  海托山顿时手忙脚乱,抓住殷乘风的剑鞘,险险架住了三剑。


  海托山有名是“鬼手神叟”,以掌法,盗技及“地心夺命针”称著江湖,他在情急里,百忙中,仍能顺手牵羊,摘了殷乘风的剑鞘来招架殷乘风的剑招。


  这对正在拼死突围苦战的殷乘风而言,无疑会错觉对方武功太高,举手间便取去自己腰畔的剑鞘,玩弄自己于股掌之上。


  是故殷乘风更有全力以赴,不惜玉石俱焚之心。


  海托山以剑鞘架剑,只架住三剑,殷乘风第四剑反取剑鞘,剑入鞘中,强力一抖,海托山五指被震得一松,殷乘风剑挑回掷,剑鞘飞袭刘单云,向后连攻顾惜朝三剑,海托山手掌一扬,叫道:“照打!”突然双手一分,抓向殷乘风左右腰肋!


  海托山见殷乘风太过拼命,似乎求死多于求活,这一下用意是佯作施放暗器,实是出手擒拿他。


  他自信自己“鬼王地心夺命针”的威名,殷乘风必为之分心失神,就算自己擒拿不逞,其他的人也会趁此拿下殷乘风。


  但坏就坏在他的“地心夺命针”太过有名。


  当日群雄在“安顺栈”一役,韦鸭毛着了无情一口细针,以为是海托山的“地心夺命针”,登时吓得脸无人色,而众人俱为之心悸,要知道鬼手神叟的“地心夺命针”,能以地底行针,杀人于百步之外,而且针淬奇毒,无药可救,“天弃四叟”中尤以海托山和吴双烛武功最高,但海托山在武林中的名头要比吴双烛更响亮,便是因为这一手防不胜防、百发百中的“地心夺命针”之故。


  殷乘风一见海托山要发暗器,就陡想起了“地心夺命针”的厉害!


  他在猝然受袭的情形下,已不及进一步揣想判断,海托山的“地心夺命针”只向地下发针,再自敌人脚下空刺而出,怎会迎空扬手才发射?


  他不及细想,只知海托山要发毒针,他决意跟他拼了!


  他长身而起!


  他的轻功,得自“三绝一声雷”伍刚中真传,迅疾仅在他剑法之下。


  最可怕的是殷乘风的斗志。


  他的斗志简直可比冷血。


  愈受困,愈坚强;愈遇危,愈奋战。


  他全身化作一道剑光,和身扑掠,急取海托山!


  ——以这一招之声势,竟是要与海托山拼个两败俱亡!


  海托山大吃一惊,他本来就没有发出“地心夺命针”,现在也没有机会发出“地心夺命针”。


  顾惜朝是唯一能及时阻止殷乘风全力一搏的人。


  可是他并没有阻止。


  他当然不阻止。


  ——不管是谁死了,对他都并无坏处。


  他只等着殷乘风舍身搏敌。


  他等着殷乘风施这一招。


  殷乘风果然使出这一招。


  海托山中剑即亡。


  殷乘风也立时发现海托山并没有真的发出“地心夺命针”。


  这时候,刘单云已一鞭击中他的左肋,顾惜朝的刀也钉入了他的背心。


  刘单云形同疯虎,他知道海托山可以说是为抢救自己而死的,便向殷乘风发动了疯狂的攻击。


  他们这四叟几十年来,也可以算得上是情同手足,甚至远比同胞兄弟还亲,同胞兄弟只是同一爹娘所生,但他们却一起渡过无数险难;所以,刘单云制住吴双烛,原以为是为了老二好,决无意要伤害他。


  海托山的死,使刘单云对自己这次策划的行动感到深深的歉疚,更矢志要把殷乘风立毙于鞭下。


  铁手知道再闯不出去,今天便要四人都丧生此地,当下大喝一声,双掌在胸前一交。


  黄金鳞挥刀进击,忽见铁手凝神运气,顿想起此人的内功,普天之下,能接得了他全力一击的,绝对不超过十人,自己若跟他正面交锋,岂不吃亏?当下急退,刀势转找赫连春水。


  顾惜朝偷袭殷乘风一刀得手,豪气大发,又一斧向铁手当头砍到!


  铁手吼了一声,双掌疾吐。


  顾惜朝一见他发掌,立时急向后飞退,一面将斧收入袖中,两人相隔一丈有余,顾惜朝才运气全力硬接了这一掌。


  顾惜朝只觉一股浑厚已极的内力撞来,不禁歪右斜左的退了八、九步,才立得下桩子,也不觉太过血气翻涌,心里马上想到三件事:铁手内功,不过尔尔!难道是自己功力进步了?还是铁手重伤仍未痊愈?


  就在这一犹豫间,只闻地上有人呻吟之声,一看之下,才知道地上倒了八、九人,全是给自己撞倒的,这才明白:铁手是借自己的身体传达了他的内力,算准自己身旁这些人宁可吃撞,也不敢用兵器往自己身上招呼这点,一口气撞倒了八、九人,把内力传击在他们身上!


  顾惜朝又气又惭,一时之间,竟没勇气上前再攻铁手。


  铁手趁此冲入阵中,一手挟住殷乘风,赫连春水那儿本正遇危,但戚少商长空而下,“碧落剑法”如大雨泼洒一般。一下子,倒了七、八名官兵,戚少商一面叫道:“从墙上出去!”


  铁手挟殷乘风正要飞身而起,刘单云怒急攻心,一鞭砸去,铁手正要招架,不意给黄金鳞从旁偷袭得手,一刀砍在右臂上。


  这一下,铁手右臂功力反震回挫,黄金鳞的“鱼鳞紫金刀”刀口卷起,几乎脱手飞去。


  不过铁手也被阻了一阻。


  这一阻之间,重伤垂危的殷乘风陡然窜了出去。


  这下子连铁手和刘单云都意想不到。


  刘单云这一鞭,结结实实地横扫在殷乘风胸前,可以听得到骨头碎裂的声音。


  殷乘风的剑也刺中了刘单云。


  刘单云只及时一闪,剑刺不中胸,但刺在臂上。


  刘单云锁骨鞭登时落地。


  赫连春水已疾闪了过来,双枪合一,一手挽扶殷乘风。


  铁手猛一探手,已抓住了刘单云,连封他六处穴道。


  戚少商当先飞掠而起,往墙上开路杀去。


  顾惜朝一见戚少商,正是“仇人见面,份外眼红”,正要全力拦截,但戚少商已当先开路,赫连春水扶着殷乘风紧蹑而去,铁手挥舞刘单云,负责断后,一面大喊:“你们谁要是发暗器,就先伤着他!”


  顾惜朝对铁手自然有些顾忌,不敢冒然上前。


  海府的高手投鼠忌器,也不敢追得太紧。


  黄金鳞则叱道:“放箭!”


  往后追捕和四周埋伏的人,虽然被冲乱了阵脚,但仍各自为政的发放暗器、开弓射箭,铁手、戚少商、赫连春水、殷乘风脚下不停,直奔“秘岩洞”。


  待脱离了这干追兵,铁手断后,伤得最重,至少中了三枚暗器,两支箭矢,刘单云则成了挡箭牌,被射成了一只刺猖似的,铁手长叹一声,心忖:“天弃四叟”何苦要出卖朋友?自己可也没好下场!当下把刘单云尸首留在地上,忍痛拔去暗器,其中一枚还淬了毒,忙放血敷药,疾掠赶程时还默运玄功,强忍苦痛,逼出毒力。


  要知道与人动手或施展轻功之时,实不可能同时运功调息。运气疗伤,铁手内力惊人,却可做到这一点,但也耗损不少真力。


  殷乘风已奄奄一息。


  他的目光已散涣。


  现在谁都可以揣测出来,殷乘风的拼命杀敌,当然是为大家突围闯出一条血路,但他自己也实在不想活下去了。


  伍彩云死了之后,殷乘风本就了无生趣。


  一个人若无生趣,死反而成了乐趣。


  殷乘风就是这样,他是在求死,不是在求存。


  顾惜朝在他背后的一刀,和刘单云在他胸前的一鞭,都足以教他致命。


  赫连春水一直背着殷乘风。


  他万万不能让殷乘风死。


  因为是他极力主张大队去投靠海神叟,结果,“天弃四叟”却出卖了他们。


  这样一来,赫连春水觉得无异于他害死殷乘风的。


  他更担心也会害了息大娘。


  所以他急于要回“秘岩洞”,通知息大娘,甚至浑然忘了自己身上的伤。


  戚少商问:“他们现在在什么地方?”


  他指的“他们”,当然是“息大娘”他们。


  铁手道:“在‘秘岩洞’。”


  戚少商道:“秘岩洞是什么地方?”


  铁手道:“离这儿只七、八里路程,极其隐蔽,易守难攻,不过,却是‘天弃四叟”所指引的地方。”


  戚少商急道:“那么说,那地方也一定有险。”


  赫连春水即道:“但我们不能不回去。”


  戚少商道:“当然不能不回去,我们得要通知他们。”两人话里,反都没提息大娘的名字。


  铁手道:“我已请大娘主持大局,并要勇二叔和唐老弟多加提防。”


  赫连春水喃喃地道:“但愿他们……没事就好了。”


  铁手道:“就算没事,官兵也定必早已包围了那儿。”


  赫连春水诅咒起来:“那四个老王八——这么说……”


  铁手道:“这番要大伙儿冲出重围,可真要凭天意了。”


  赫连春水道:“好!凭天意就凭天意,冲回去大伙儿一块死。”


  戚少商忽道:“不对!”


  他们三人边疾驰边交谈,脚下可绝不慢。


  赫连春水没料戚少商这么一句,问:“什么不对了?”


  戚少商道:“大伙儿一起回去送死,岂不逞了姓顾的那狗官的心愿?何况,无此必要!”


  赫连春水恼道:“难道我们就任由大娘……他们遇危而不理吗!”


  戚少商断然道:“当然不!”


  赫连春水狐疑地道:“你的意思是?”


  戚少商道:“你们去请救兵,我回去就好!”


  赫连春水忽然仰天大笑。





第一○四章 江畔何人初见月?

  


  戚少商不去理他,迳自道:“这件事本就由我而起,不能老是叫朋友为我送死。”


  赫连春水冷笑道:“我不是为你送死,我是为大娘送死。”


  “我知道你愿为大娘死;”戚少商几乎是要求了,“但是如果你和我及大娘全都死了,有谁替我们报仇?”


  赫连春水态度强硬地道:“我不管!若不是我力主要投奔八仙台,也不致有此劫,这次可不是为你,为大娘,而是我连累了你们,我怎能不回去!”


  戚少商急道:“可是大家一起战死在洞里,对谁都没有好处。”


  赫连春水冷笑道:“我们已落到这种地步,还会有什么好处?”


  戚少商道:“你……”遂知道赫连春水是故意跟他顶撞,便强忍怒气。


  奇怪的是,铁手忽然不作声,跟在赫连春水的后面,眼中只露出伤悲的神色。


  赫连春水也平了一口气,忽道:“你说应该要留下人来替我们报仇,我看倒有一个。”


  戚少商会意过来,道:“谁?”


  赫连春水道:“铁捕爷。”


  铁手苦笑道:“两位何把我独摒在外?”


  赫连春水道:“不是把你摈在外,而你在外,确是可以请救兵,再来解我们之危。”


  铁手道:“我现在也是‘黑人’了,跟两位一样正受通缉,岂有救兵可请?再说,师父和三师弟、四师弟都还在京师,我现在已是朝廷重犯,只怕未到京城,早已被问斩廿九次了。”


  戚少商道:“无情兄正赴京师,请奏呈上,他嘱我先行赶来这儿援急。”


  铁手只道:“希望他一路平安。”


  戚少商道:“不过,你绝不能跟我们一道。”


  铁手道:“为什么?”


  减少商指了指赫连春水背上的殷乘风道:“因为殷寨主受了重伤,他必须要治疗,怎可重返洞里送死?”


  赫连春水接道:“对!他正需铁二爷为他疗伤护法。”


  铁手只叹了一声,道:“只可惜殷寨主再也不需要任何人替他护法了。”


  戚少商闻言一惊,再看铁手的表情,已知道是怎么一回事。


  赫连春水只一迳的说:“铁捕头,你可不要推却,殷寨主他——”忽有所觉,放下殷乘风一看,只见他脸若紫金,微含笑,已死去好一阵子。


  赫连春水一时呆住了。


  铁手叹息道:“‘武林四大世家’”,‘东堡,黄天星死于姬摇花手里,‘南寨’伍刚中殁于楚相玉掌下,‘西镇,蓝元山心灰意冷,出家为僧,‘北城’周白宇自尽身亡,连‘青天寨’的少寨主殷少侠也在这八仙台撒手尘衰,江湖寥落尔安归?未入江湖想江湖,一入江湖怕江湖;如果不急流勇退,这江湖路真是一条黄泉路。”


  戚少商看见殷乘风死时的表情,反而是解脱了的样子:也许他觉得如此可以更接近伍彩云罢?


  ——可是息大娘呢?


  ——她安然否?


  ——如果你有了意外,我也只有像殷乘风一般,除死无他。


  息大娘当然不安然。


  铁手、殷乘风、赫连春水赴宴后,立即有人来献上佳肴酒菜,并勤加劝饮,这一来,息大娘等更起疑心。


  息大娘表面敷衍,暗里叫勇成及唐肯仔细检验,果尔发现酒里有迷药,饭内有毒,巡逡的喜来锦等,更发现大队官兵,已包围岩洞四周,忙急报息大娘。


  息大娘猝然发动,拿下了这四名送菜的人,然后企图率众冲出“秘岩洞”,并着人急报赫连春水等人。


  不过,大军已把秘岩洞包围得似铁桶一般,息大娘率人冲杀几次,反而折损人手,十一郎也丧命在官兵的强弩下。


  息大娘情知硬闯不成,反而不如死守,秘岩洞得地势天险,一旦有了防备,反不易攻取,于是以逸待劳,与官兵作“拉锯战”。


  息大娘心急如焚,但无法可施,只望铁手精警,能有所觉,不为埋伏所趁。


  铁手等人杀出海府后,黄金鳞即放出信号,并飞骑截杀,更防铁手等渡易水逃离八仙台,故从四方兜截。


  不料铁手、赫连春水、戚少商三人俱重义气,反扑秘岩洞,自官兵后方攻入,官兵一时大乱,当其时主将未到,惠千紫等指挥失策,只要跟息大娘等一齐发动,大可冲出重围,无奈洞中家眷委实大多,行动不便,众人又不忍骤舍老弱伤残而去,故而只是铁手、戚少商和赫连春水冲回洞内。


  赫连春水当然仍背着殷乘风的尸首。


  青天寨的人一见殷乘风毙命,人人义愤填膺,要与官兵决一死战,并要杀尽不仁不义的“天弃四叟”,铁手忙力加劝阻,说明妄动只有平添无谓牺牲。


  这一来,官兵见铁手等人又回到秘岩洞,惊疑不定之下,也正中下怀,因为他们一入洞内,除非是变成尸首,否则谁都再也出不来。


  至于洞内戚少商与息大娘乍逢,宛若隔世。


  赫连春水却避过一旁,神情是忧伤而失落的。


  铁手忙暗里着勇成和唐肯,跟赫连春水多作交谈,赫连春水只心不在焉,怔怔不语。


  原来戚少商赶去“拒马沟”,见官兵聚集,情知不妙,打听之下,才知道“青天寨”已为官兵所攻陷,戚少商一听之下,万念俱灰,本想把性命拼掉算了,但复一观察,只见官兵依然联营结阵,如临大敌,再作仔细勘探,才弄清楚原来南寨大队得脱,已渡易水,其中包括几个“主凶”、“匪首”,都能逃脱。


  戚少商即渡易水,想到“连云寨”与“天弃四叟”素有深交,便往海府打听,却正好遇上霍乱步和两名“连云寨”旧部,正在“处理”巴三奇的尸首。


  戚少商以前见过巴三奇,巴三奇虽然死了,他还是能认得出来。


  戚少商亦认得出那两人是顾惜朝的部下,“连云寨”的叛徒。


  戚少商更认出霍乱步。


  这一下,霍乱步也发现了戚少商。


  他反应奇快,立即叱令两名手下围攻戚少商。


  这两名旧部一见是戚少商,毕竟是当家的,余威尚在,两人都吓愣了,但又不敢抗令,一个照面便被戚少商制伏了。


  霍乱步却想趁此逃之夭夭。


  戚少商挺剑直追,霍乱步撤腿就逃,不过他跑得再快,也快不过戚少商的“鸟尽弓藏”身法。


  戚少商截住了他。


  霍乱步怎敢跟戚少商单对单的交手?为了求生,居然给他想出了个办法:


  “只要你不杀我,我告诉你一个大秘密。”


  “什么秘密?”


  “这秘密关系到铁手、赫连春水、殷乘风、息大娘还有每一个人生死存亡,你只要放过我,我便决不相瞒。”


  戚少商为之动容。


  他本来就知道,像“连云四乱”等只是小角色,他真正的巨仇大敌是顾惜朝、黄金鳞。


  他也无意要马上杀死霍乱步,但却急于知道息大娘等的消息。


  所以他同意。


  他同意放过霍乱步。


  霍乱步知道戚少商言出必行,向不失信,而且,就算不信任对方,他也无活路可走。


  他为了讨饶,把顾、黄二人在海府的一切布置,一五一十的全告诉了戚少商。


  戚少商一听,知道大事不妙,忙点倒了霍乱步,赶去海府,依霍乱步所提供西墙跨院伏兵较少处,先截断炸药引子,再来个从后突击,把敌方布局冲乱,呼叫铁手等往此方向冲杀,果尔得脱。要不这一下子里应外合,官兵乱了手脚,铁手等趁此全力往大门冲杀,恐怕就难有性命重返“秘岩洞”了。


  他们现在虽已留在“秘岩洞”里,可是,却冲不出“秘岩洞”。


  “秘岩洞”通风口极多,而且洞深连绵,迂回曲折,如要用火攻,决无可燃之物,若要用烟蕉,则官兵一近洞口,亦遭洞内群雄射杀,而且地近江边,水流入某几个窖洞里,风劲且急,无论火攻烟薰,俱奈何不得,食水也不成问题。


  这样一来,双方对峙了超过十日。


  最大的危机,是官兵倍增,而且更头痛的是粮食问题。


  就算是再省着吃,粮食都快吃光了。


  ——该怎么办?


  幸好那日官兵送来为“饵”的菜肴,除了饭、酒不能吃用之外,却是无毒,前数日倒是靠这些“菜肴”渡过了几餐。


  但却再也撑不下去了。


  几日来,赫连春水的脸色都是沉灰灰的,没有多说话,只冷着脸,磨着枪。


  枪愈磨愈利。


  不管是他的二截三驳红缨枪、或那杆白缨素杆三棱瓦面枪,他都常磨,常看。


  戚少商和息大娘经过多次的生离死别,依旧言笑晏晏。


  有时候他们也会谈到雷卷和唐二娘,笑说希望他们好,他们快乐,他们永远也不要回来。


  因为他们心里知道,这儿已是全无希望。


  全无活命的希望。


  到了第十二天的晚上,赫连春水开始谈笑,居然还以水代酒,祝息大娘和戚少商白首偕老,就在二人微微错愕之下,赫连春水一仰脖已干了杯。


  他真把水当酒了。


  后来他又交代“虎头刀”袭翠环一些话,大抵上是一些如果出得“秘岩洞”,要向赫连老将军转禀的话。


  他们还曾聚在一起,在洞孔观察敌情。


  官兵显然没有全力抢攻,只作全面监视。


  他们显然都在等。


  等他们的敌人粮尽力殆的一天。


  其中在高地上,竖有几个大帐蓬,其中最大的一顶,顾惜朝和黄金鳞常在彼出入,张扬猖狂,似料定“猎物”决逃不出他们手中一般。


  戚少商等人的确逃不出去。


  就以戚少商而言,曾经几次都逃了出去,但一样仍落在他们掌握之下。


  他们已布下天罗地网,胸有成竹,且看何时才把网收紧。


  息大娘看见顾惜朝和黄金鳞张狂拔扈的神态,忍不住哼了一声道:“你知道我有多恨这些人?”


  她依俟着戚少商说:“只要有人杀了这两人,我宁愿嫁给他。”


  “为什么这世上总是小人得势。”息大娘叹息着道,“小人本就可恶,一旦得势,看他们的嘴脸,就更加可恨。”


  这几面帐蓬当然是主帅的行营。


  除了顾惜朝与黄金鳞,当然还有一些将官、兵带、武林人物,还有吴双烛、惠千紫、“连云三乱”等。


  赫连春水遥遥望见吴双烛,眼都红了。


  他因为信任“天弃四叟”,所以才害得大伙全困在这里,虽然没有人直接责备他,但他也清楚洞里有多少双眼睛是在埋怨他、怨恨他的。


  就算没有人责斥他,他心里仍在责斥自己。


  他就是因为信任吴双烛,所以才去赴宴。


  因为赴宴,殷乘风才会死。


  殷乘风的尸体还在洞里发臭,青天寨的部下没有人会原谅他的。


  赫连春水也不会原谅自己。


  况且,他不止于不能原谅,还不能忍受。


  他不能再忍受下去。


  这应该是第十三日的凌晨。


  他悄悄的爬起身,绑扎好了腕袖、裤管,带好了两杆枪,望了望灰黑沉沉的天色:


  他本来很想再到上层洞里,去看看息大娘。


  再看最后一眼。


  息大娘是跟连云寨的女眷一起睡的,他本欲悄悄溜进去,但终于止步。


  他怕再多看一眼,自己便会失去了勇气,再也走不成。


  死不成。


  他决定死。


  只不过在死前,要手刃吴双烛,最好还能杀死顾惜朝,甚至也能把黄金鳞杀掉,那就更死而无憾了。


  ——他年,也许大娘会活得下来,跟她的孩子说:就是这样,赫连公子替我们出了一口冤气,要不是他……


  想到这里,赫连春水的眼睛就湿润起来了。他心里暗骂自己:哭什么哭!大不了是死,身为将军之子,还怕死么!?只不过,伤心的却不是死那么简单……


  ——可是,大娘已跟戚少商会上了面,自己还留在这儿干什么!?这儿,已没有自己这个“局外人”可留恋处了。


  “方留恋处,兰舟催发”,赫连春水忽然想到这两句诗,外面夜深如水,月明如镜,今夕何夕?这样的一夕明月!这样一横大江!江水滔滔,江畔何人初见月?江月何年初照人?此时相望不相闻,愿逐月华流照君。


  赫连春水凝望着月色,不禁痴了。





第一○五章 江月何年初照人?

  


  人生代代无穷已,江月年年只相似。


  赫连春水忽然觉得很伤心。


  他刚认识息大娘的时候,戚少商就已经在息大娘心里结成了临风玉树,形象无人可以替代。戚少商当年咤叱风云,黑白两道、英雄好汉,只要一听他的名号,都得叫一声“要得!”


  而他自己呢,赫赫功名,将军之子,却不得大娘一眄。


  他初见大娘,只觉得她除却风流端整外,别有系人心处,似是酒味摆得愈久,味道愈醇。这“系人心处”,日后就成了他念兹在兹、无时或忘的凄清处、心酸楚处、梦不成眠处。


  直到他听说大娘终忍受不了戚少商的风流蕴藉,别出连云寨,自创毁诺城,与戚少商为敌,他也不知是惊、是喜,但一犹疑三踌躇,未敢去找她,怕是乘人之危,怕是伊不理睬:


  ——若有戚少商,还说是因为戚少商之故,如果没有戚少商,大娘都不相就,他又如何自圆,又如何自处?更是情何以堪呢!


  结果,他终于等到了。


  大娘飞来传书,找了他来。


  他一路春风中马蹄劲急,把心跳交给了蹄声。


  结果,是大娘求他相助。


  相助戚少商。


  那时候,他的心已经死了。


  ——其实,他在“黑山白水”里,陷入危境,还给“金燕神鹰”追杀,躲入碎云洞里,全是他自己生安白造出来的事。


  他希望息大娘注意他。


  他希望接近息大娘。


  他愿意做一切卑屈的事。


  那时息大娘仍主持“毁诺城”,他帮不了她,以她倔强的性子,也决不要人相帮,所以,他只好设下布局,反而是他自己先求息大娘相帮,这样,息大娘有难的时候,才会想到他这个人。否则,以“金燕神鹰”的“****一杀”,又有谁躲得了?就算铁手相救,也不一定能搪得住。


  可是,他第一次知道可以“相助”息大娘,喜悦得一颗心都几乎飞出了口腔,结果,息大娘只要他帮戚少商。


  还是戚少商。


  永远是戚少商。


  ——一步错过,永远的错失。


  ——大娘真的从来没有喜欢过我吗?


  ——她真的从未爱过我吗;


  赫连春水想到这些就心痛。这些日子来,他为她丧尽部下精锐,为她永生不能返京,为她消瘦为她愁,然而,只要天天与她在一起,在这些辗转的征战里,他却觉得幸福安详。


  他明知她可能只想着戚少商。


  也许在同一片明月清辉下,他想着她,她却想着另外一个人,但只要仍同在一片月华下,负伤忍痛,漫长岁月,他都无怨。


  “清辉玉臂寒”,他想到她;“夜夜减清辉”,他也只想到她。不知怎的,想到任何诗句,看到任何美景,他都想到了她,究竟他那颗心已完全是她的,还是他没有心了,她却拥有两颗心?


  还是不止两颗?


  尤知味背叛,他不恨他“背叛”,他只恨他不该“背弃”息大娘。功名利禄,怎能换半个大娘?他恨他愚昧无知,恨尤知味这样荒谬的抉择还要比恨他卖友求荣更恨得多了。


  尤知味死了之后,只剩下了高鸡血。


  他觉得高鸡血跟自己“同病相怜”,既是“水火不相容”,但也“志同道合”。而且,自己永远要比高鸡血高一等,使他感到得意洋洋、足堪自慰。


  正如他自觉永远要比戚少商矮上一截一样。


  可是高鸡血也死了。


  连番征战,终于还是被困在此处,他只觉得自己受再重的伤,都不能死,因为他要活着,活着照顾息大娘。


  决不能死。


  但俟戚少商回来以后,他觉得在这洞里,再也没有他立足之处:他们一群人被困在山洞里,唇齿相依,敌汽同仇,所不同的是,他觉得自己是一个人,困在自己的心洞里。


  只有一个人。


  像只有一个月亮。


  多情却似总无情,唯觉尊前笑不成。蜡烛有心还惜别,替人垂泪到天明。


  这云上的江月呢?照过大娘的玉臂,她皎好的脸,现在照进自己临死的眼里。


  深知身在情长在,怅望江头江水声。


  既然身在情在,身亡呢?


  也许就没有情了。


  所以他决定要走了。


  临走前,看看月亮,想想大娘。


  ——十数年后,同在月下,大娘可会想起我,


  赫连春水一笑。


  笑容只一半,冻结在脸上,变成了无奈。


  他提枪便走。


  这两柄枪对赫连春水而言,真比任何人都亲。


  因为每在他的生死关头,总是这两把枪替他解围、替他开道、替他枪挑仇人头。


  这两柄枪,一把就像是他的妻子,一柄就像是他的情人。


  ——他死了之后,枪会落在谁的手里?


  本来一个人死了,便管不了那么多了。


  可是他想把一柄枪送给息大娘,一柄枪陪他去作最后一次冲杀。


  刺杀最后一个敌人。


  挑下最后一回冲刺。


  掀起最后一次江湖浪。


  ——不过大娘并不用枪。


  他甚至不敢肯定,大娘会不会接受他的枪,正如他完全没有把握,大娘在他死后,会不会流一滴泪。


  江月无声。


  强敌满布。


  他抄起了枪,立刻就要冲出去。


  他只拿住了枪,并没有拿起了枪。


  因为枪的另一端,被人执住。


  一双清辉玉臂寒的手。


  美丽的柔荑。


  月下的人。


  月影微斜,恰半的筛进洞里来。


  一个柔生生的俏人儿,似笑非笑的凝睬着他,眼色却是幽怨的。


  “你既然一定要去送死,何不把这柄枪送给我,留作纪念?”息大娘幽幽地道。


  赫连春水只觉热血往上冲,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你如果不肯送给我,何不把它借给我,我跟你一起去冲它一冲?”息大娘仍在悠悠的说,“假使你都不愿意,那么,愿不愿意跟我再说几句话,然后才去死?”


  赫连春水喃喃地道:“我……我……”


  息大娘唉的一声。


  这一声叹息,使江上的月色,都愁了起来。


  一时间,赫连春水心都疼了。


  洞穴里有许多岩壁暗影,赫连春水只敢望着黯影,不敢看亮的地方。


  亮光会反映泪光。


  英雄有泪不轻弹,只是未到——


  “你觉得守在这儿,是毫无希望了?”息大娘问,“横死竖死,不如冲出去杀一阵才死,总好过等死,是不是?”


  赫连春水觉得息大娘很不了解他,所以道:“不是。”


  “你觉得应该要去行刺顾惜朝和黄金鳞,因为你对赴宴一事,十分内疚,想将功赎罪,是不是?”息大娘说,“还是你不同意我们枯守这儿、坐以待毙的战略,想去讨一个大功回来?”


  赫连春水更觉得委屈,一股悲枪,鲠在喉咙,反而淡淡的道:“当然不是。”


  “且不管是不是,”息大娘道,“你了不了解顾惜朝的为人、黄金鳞的作风?”


  赫连春水心里只想说:你也不了解我,你不了解我!只口里什么都没有说。


  息大娘道:“顾惜朝的手段,是从不露出弱点可让人知道,如果他向你露出弱点,很可能那反而是他最强之处。”


  她顿了顿又道,“至于黄金鳞,他的退,往往就是他的进;他追的时候,反而很可能是退。如果他退了三步,可能是进了三步。这两种人在一起,摆明了那里是自己的总营,就算你进得去,那儿也只可能是刀山火海、天罗地网等着你。”


  赫连春水冷冷一笑:我本来就是去送死,我不在乎。你不会了解的。


  “况且,最近这几天,他们已调集了各路兵马,各方高手,齐来对付我们。其中有黑道中极可怕的人物‘血雨飞霜’曾应得,他是来藉此和官府挂钩的,也有正道人物‘豆王’欧阳斗,他长得一脸痘子,擅施的暗器也是豆子,各类各式的豆子,他这人一向持正卫道,但生性太直,可能只以为是官府剿匪,理应相助,被人利用尚且懵然不知,但此人武功极高,不可轻视;”息大娘继续道,“另外还有当年远征西域的‘敦煌将军’张十骑,以及绿林道上第一把硬手‘粉面白无常’休生,加上吴双烛与惠千紫,有这些人在,所以他们才好暇以整,不怕我们飞得上天。”


  赫连春水淡淡地道:“我们确是飞不上天。”他心中忖:但我却可以去死。


  “但我却知道你不是为了这些而出去的。”


  息大娘忽把话题一转。


  “你是去送死的。”她说,说得很慢,很缓,很柔,“你是为了我才去送死的。”


  赫连春水心头一震,忍不住又要去看她。


  那梦里才能看得真切的女子。


  “龚翠环都告诉我了。”息大娘说,“她说,你要她如果活得出去的话,求赫连将军派兵来助我,并助我重建‘毁诺城’,说这是你死前的最后心愿……”


  息大娘柔柔一笑道:“所以她很担心。她是上了年纪的妇人,她虽然是你家的仆人,可是她当你是她亲生孩子一般,她告诉我,她不知怎么办是好。你实在不该叫她担心的。”


  “不止她担心,我也耽心。”息大娘柔柔的道,“你更不该教我也担心的。”


  赫连春水一时蹑喘不出半句话来。


  息大娘又唉了一声。


  江风明月,这一叹访佛传了千古,传了万年,再自江风送来,耳畔乍听似的。


  “我怎么不明白你的心意?”息大娘静静的说,“我明白你的心意。”


  “大娘,我……”


  “我陪了他这许多年,让你受苦这许多年,这些日子来,我发觉跟他,反而是义气的多;我实在应该陪陪你的。”息大娘清清的说,“我知道我这样说法,对他很残忍,所以还在逃难的时候,他还未重建连云寨之前,我是还会留在他的身边,不会离开他的。”


  她一笑又道:“虽然,我们都不知道,是不是还能活着离开这个地方。”


  赫连春水只听得心头热血翻动,颤着声道:“大娘,你是同情我,可怜我,才这样说的,是不是?”


  息大娘平静地道:


  “不是。”


  “只不过,”息大娘隔了一会,才接道,“高鸡血死后,我这感觉,才份外强烈些。”


  赫连春水激动得走前一步,两手搭在息大娘肩上,忽又觉唐突,忙缩回双手,只说:“可是,不可能的,你……”


  “少商没有来,我食不安,寝不乐,”息大娘忧忧的道,“现在他来了。我当他是大哥,一个相依为命的人,这些江湖岁月里,愈渐觉得,我想助他复仇,但我想陪你过一辈子。”


  她的脸靥如同明月一般皎洁:“因为,我已害了你半辈子,我从来未曾陪过你,你却在困难危艰中,伴我共渡。”


  她握着赫连春水的手,说:“所以,你不要去送死,“好不好?”


  她限里也闪着泪光:“好不好呢?”


  赫连春水只觉得自己浸沉在一种极大的幸福之中,几乎喜乐得要大叫出声,只喃喃地道:“大娘,大娘,红泪,红泪,我好开心,我好快乐……”


  息大娘嫣然一笑。


  赫连春水忽想起什么似的,说:“可是,戚寨主那儿——”


  “等一切平定了之后,我才告诉他;”息大娘坚定地道,“只要他能复起,只要他能报仇,我便不欠他什么了。”


  她说:“他也不欠我什么了。”


  潺潺江流。


  悠悠明月。


  月亮像恋爱一般轻柔的爬满了山壁、岩洞、穴孔、土坑……


  再明丽的月亮,也照不亮所有的黯处。


  这层山洞里最黯的一个地方,有一个人,就在这个时候,踩在洞里最暗的黯处,离开了这儿。


  他离得好远,身影跄啷,像受了重伤一般,转入了几个山洞,才敢把忍住的咳嗽,轻而沉重的咳了出来。


  他咳的时候,全身都在抽搐着,像把肺都要咳出来似的,他双肩高耸了起来,月亮映照下,就像一只濒死的白鹤,看去竟有些似雷卷。


  他当然不是雷卷。


  他是戚少商。


  由于他只有一条臂,所以看去更加伶仃、更要凄寒,份外单薄,份外枯寂。


  ——大娘,你不明白:纵使我得到了全世界,而失去了你,我究竟得到了些什么?如果我没有了你,我是什么?红泪,原来你并不明白我,一点都不明白我,一直都不明白我!


  戚少商觉得喉头发苦,吐出来竟是血。


  原来血是苦的。


  这些日子以来,常常受创,伤未痊愈,吐血并不异常,但所有的创伤加起来,总不如这一刀深。


  ——因为这刀是你砍的,大娘。


  戚少商长吸一口气,他明白自己不能再欠负累息大娘,可是,从第一次乍逢惊艳,他们离离合合,争争吵吵,几时静息过?如许岁月,如许忧欢。他辉煌时,只希望辉煌给她看;而她美丽时,只希望美丽给他看。可是一个美丽,一个辉煌,总是错过了,从今生今世,就不能偿补了……月光,月光真是寂寞如雪啊。


  戚少商关切洞里洞内的一切风吹草动,他也查觉赫连春水不大对劲,所以暗中留意他的行动,但却无意中听到了息大娘这番话。


  他白衣苍寒。


  剑若青霜。


  唇紧抿。


  鼻高挺。


  人傲。


  可是他已经死了。


  他的人还未死,可是心却死了。


  自从听到这一番话,他就等于不曾活过。


  晓镜但愁云鬓改,夜吟应觉月光寒。


  我会成全你的。戚少商心中只有一句句如一刀刀砍着的话,我会成全你的,大娘……就像你当年曾为我念:


  “思君如明月……”


  思君……


  明月……


  江水涛涛。


  何年初照?


  戚少商忽然升起了一句自拟的诗:


  为情伤心为情绝


  万一无情活不成


  他一笑。笑得比哭还无依。


  直至“天亮”,他才发现自己未曾死去。


  而且仍在活着。


  悲悲哀哀般活着,然后装得快快乐乐。


  ——这种活着,是不是比死还难受?


  ——这样活着,是不是比死还像死?


  戚少商抚摸自己断臂的伤处,仿佛,断臂才是昨夜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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页面更新:2024-05-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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