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秋丽

父亲离开我们已经20多年，到现在，每每想起那段痛苦的日子，我还是忍不住泪如泉涌。

父亲年轻的时候，家里穷，为了生计，他爬上了一辆开往外省的汽车，成了一名工地上的浇筑工人。

在我记事的时候，每年母亲都会带着我和弟弟，去工地上住一段时间，看父亲干活。

父亲和他的工友们，在那高高的山坡和河流之间，日日夜夜淌着汗水，浇筑水泥大坝。

后来我才知道，父亲和他的同事们正在修建的是水电站，而水泥浇筑工，就是大坝上最普通，最基础的工种。

父亲和他的工友们，修建的水电站有很多，他们在河北石家庄，甘肃碧口镇，葛洲坝水电站，还有四川广元的宝珠寺水电站，都留下过他们辛苦工作过的足迹。

但是在2001年的时候，父亲刚刚才53岁，就因为身体的不适，病退回家了。

父亲在医院里查出是胆管堵塞，需要动手术，当时在省城的医院需要先缴费，再进行报销。

因为家里拿不出治病的钱，父亲只好在单位的小医院里，进行了体外排胆汁的手术。

由于小医院技术不过硬，在一年后，父亲的病情加重，这时迫不得已，家里才想办法借了2万多块钱，让父亲到省城的大医院进行手术。

可是因为病情耽误的时间太久，父亲在省医院做完手术后，也只坚持了5个多月时间，就再一次生命垂危。

那一年，我刚刚出嫁后不久，为了守护父亲，我几乎每天都待在娘家，希望能多陪着父亲一些时日。

那一天，已经下不了床的父亲对我说：“小丽，我想见见你马叔叔，你去帮我叫他来一趟吧。”

马叔叔是我父亲同一个单位的同事，比我父亲还要年长几岁，已经退休，住在县城里。

因为父亲和马叔叔从同一个县城出去工作，老乡的关系，加之他们都喜欢音乐，拉二胡，他们的友情自然比一般同事交情都要深厚。

我听到父亲想见他的朋友，知道他自知时日不多，想和老朋友告别了，忍不住就想流泪。

我当即骑着家里的自行车，从乡下往县城里赶去，跑到父亲同事的家里时，我心里痛得不行，说话的声音都哽咽了。

我急急地说：“马叔叔，我爸现在已经卧床不起了，他想见你一面……”

马叔叔当时正在吃早饭，他一听我的话，就丢下才吃了一半米粥的碗，站起身就向门外冲去。

等我匆匆忙忙骑着车，回到家里时，看到马叔叔已经坐公交车，到家里陪着我父亲聊天了。

父亲躺在床上，脸上带着笑，和他的同事谈笑风生，就像没有生病的时候一个样，我看着也开心起来。

如果父亲因为见到了朋友，心情大好，病情就有了转机，那该多好了！

父亲对我介绍说：“小丽，你马叔叔和我20多年的交情了，他以前在单位上帮了我不少的忙，你看，他一听说我有事，就马上赶来了，他真是我的铁哥们呀！”

我含着热泪点头，马叔叔又拿起我父亲的二胡，拉了一首《十五的月亮》给我父亲听。

此时的父亲已经没有力气再玩乐器，但他微眯着眼睛，陶醉在二胡优美的旋律中，暂时忘记了身体上的疼痛，神情轻松，此时此刻，无限享受着人生美好。

马叔叔陪了父亲大半天，但他并没有在我家吃午饭，他对我母亲说：

“你就不要去麻烦，为我忙碌弄饭了，我和开元（我父亲的名字）是好朋友，不讲究客套的。”

马叔叔告辞的时候，塞了600元在我母亲的兜里，说是他的一点小心意，当时马叔叔的退休工资只有800多元，这份心意也的确有些重了。

我母亲连忙推辞，但马叔叔却摆摆手，对我母亲说：“我有时间，会再过来陪开元，他想吃什么，你们都尽量买给他吃，也不要阻止他再抽烟了，只要他高兴就好。”

父亲在床上叫我，让我给他朋友装上一大袋家里自己种的土豆，这回马叔叔没有推辞，提着土豆就笑着和我父亲告辞了。

父亲在两天后，就因为病痛，离开了这个世界，我们全家人都悲痛欲绝。

我一想着父亲的释然，前几分钟还在微笑着叮嘱我，在他走后，让我和弟弟要好好照顾母亲，我就一次次泪如雨下，父亲走得太早了，他才刚刚过完54岁的生日啊！

为父亲守夜的那几个夜晚，我一次次在睡梦中哭醒，一想到父亲辛苦了半辈子，都还没有享一天清福，这么早就离开了我们，就感觉上天对他太不公平了。

当时母亲才刚刚50岁，她虽然悲伤，但母亲可能比我们经历得多，也更加坚强 。

她对我和弟弟说：“生死有命，你们父亲可能和我们的缘分只有这么多，我们还是振作精神，好好送你们父亲一程吧！”

到后来，我也一直很佩服我的母亲，父亲走后，她就一直独自生活，不仅没有给我和弟弟增加任何负担，还经常补贴我们的生活，母亲真的是足够努力了。

在给父亲办丧事的时候，母亲对我说：“你父亲在单位上还有几个关系好的朋友，只是我也不太清楚他们的住址，现在也只能通知到你马叔叔了，你还是去通知他一声，告诉他，你父亲已经走了吧。”

当我告诉了马叔叔，我父亲已经离开的时候，当天下午，马叔叔就来了，但他只呆了片刻，就因为什么事情又匆匆离开了。

过了一天，就是父亲要下葬的日子，我们正忙得不可开交时，突然大门外一阵嚷嚷，有亲戚进来对我们说，外面来了一行陌生的客人。

我和母亲连忙迎出去，领头的客人正是马叔叔，而他后面那几位上了年龄的叔叔伯伯，我们却都不认识。

几位叔叔伯伯都面色严肃，满脸哀伤之色，他们还来不及和我们打招呼，就都默默地先去祭奠了我的父亲。

马叔叔这才给我们介绍说，今天前来为我父亲送行的叔叔伯伯，都是我父亲在单位上的朋友，他们一起共事二三十年，感情非常深厚。

我连忙给他们泡了茶水，众人坐下后，便都一一聊起了过往。

马叔叔对我们介绍了父亲的朋友们，他们有的和我们住在同一个县城，大部分却是外县的。

马叔叔说，他觉得父亲和单位同事的关系都很好，便将父亲过世的消息通知了他们，于是他们大伙便相约在一起，专程来参加父亲的葬礼。

那位姓刘的叔叔噙着眼泪对我说：“你父亲可是一个好人啊，想不到他却走得这么急，我早就该来看看他了。”

刘叔叔说，在单位上班时，我父亲和他住同一个寝室，两个人一个房间，平时关系一直很好，有什么事情总是相互照顾。

有一次，刘叔的妻子带着孩子去单位上探亲，因为住宿不方便，刘叔本来决定去外面为妻子租房子住。

但父亲想到大家在外面挣钱都不容易，为了让刘叔叔能够节约租房子的费用，我父亲就主动让出了自己的床铺。

而父亲呢，他则每天去别人的宿舍凑合，让刘叔和他妻子孩子安心住在他们的寝室里，时间长达一个月之久。

刘叔说到这里，眼圈又红了，不停地抹眼泪说：“开元啊，我欠了你不少的恩情啊！”

旁边的罗叔叔说：“唉，我听到开元去世的消息，真的不敢相信，他还比我小10岁呢，那时候在单位上，我还总叫他小萝卜头……”

罗叔叔对我们说：“在单位浇筑混凝土时，我有恐高症，每次去高位上工时，心里都怕得不行，后来开元知道后，就总是主动将我换下来，他自己冒险上去，我感动得不行啊！”

陈叔的眼睛里，也是饱含着泪水，他说：“那年我老母亲病重，我请假回去照顾，临走时，我到处借钱，那时候我们每月工资才120元，大伙身上都不宽裕，只能50 元、80元地帮我凑点。”

“可我没想到，开元居然给我送来300元，他说，他没有现款，就取了存在储蓄所里的钱，那是他存5年的定期呢，多不容易啊，这个恩情我一辈子都不敢忘啊！”

叔叔伯伯们都在诉说着过往，父亲和他们之间发生的一件件暖心的小事，我听得又是感动，又是伤心。

父辈们纯粹无私的友情，不仅让他们自己难以忘怀，更让我和家人们知道了父亲的很多事情。

是啊，这就是我印象中的父亲，嫉恶如仇，性格直爽，却又总是热心地帮助着别人。

当我们送父亲上山时，父亲的8个老同事，都一起步行，悲伤地陪着我们，送了父亲最后一程。

下了山，马叔叔就对我母亲告辞说，他们大伙都忙着赶车，准备回家了。

母亲一再挽留他们，说：“你们这么远来，太有心了，一定要吃了饭再走啊！”

在我们乡下，宾客前来悼念逝者，肯定都要吃过农村宴席再离开的。

但马叔叔说：“你们也知道，他们大多从外县过来，还要忙着赶回去，我们就先走一步，不要给你们添麻烦了。”

几位叔叔伯伯都和我母亲告辞，一起出了院子的大门，母亲只好送他们出去。

院子里不仅坐满了我们的亲戚朋友，还有我们附近的乡亲近邻，他们看着我父亲的同事们离开，嘴里都议论纷纷。

有的人说：“这些朋友也是有心啊，这么远赶来送故人，难得的朋友啊。”

我三姨却在旁边说：“这么远来，却连礼包都没有送一个，我看他们也就是来做做样子罢了。”

我瞪了三姨一眼，说：“他们都是我爸的好朋友，能够有心来送送我爸，这份心意就足够了，干嘛还要说送礼的事？那天我马叔叔来看望我爸，都送了好几百的礼金了。”

我正准备也出门去送送父亲的朋友们时，却见母亲手里提着一个黑色的小帆布包进门来。

我奇怪地问：“妈，马叔叔他们这么快就走了吗？你手里拿的是什么？”

母亲把手提包递给我，着急地说：“你父亲的同事们真的太有心了，他们这份心意，我们怎么还得清呀？”

我打开手提包，发现里面满满的都是钱，数了数，整整1万二千元。

“马叔叔他们拿的？”我惊愕地问道。

妈妈一边擦着眼泪，一边说：“是啊，这都是你马叔叔他们几个朋友凑的钱，说你父亲治病欠了许多债，他们只能尽一份微薄之力，这可不是小数目啊！”

“我都说，不敢收他们这么重的礼，可他们硬塞给我，还说这份礼不用我们还，是他们对你父亲的一份心意。”

大伙儿在旁边听到了我母亲的话，都不住地啧啧称赞：“这才是真朋友啊，不讲俗礼，由心而发，雪中送炭呀！”

三姨也喃喃自语：“难怪我看他们没有在礼单上留名字，原来他们是想着姐夫治病欠了账，实打实地帮一把，他们根本没有想过回报啊！”

母亲含着泪说：“是啊，是啊，他们都不说自己的名字，却为我们家凑了这么多钱帮忙还债，连饭都不吃一口，这份情，我们都不知道怎么去还。”

我拿着手里的小包，看着那些百元钞票，觉得格外沉重。

那时候为父亲办丧事，亲戚们送的礼金，大都是在50元到100元之间，也就是普通人家办事送礼的标准。

而马叔叔他们居然凑了12000元给我母亲，还故意不在礼单上留下他们的名字，就是为了不让我们想着还礼。

这相当于，他们每人拿出了一两个月的退休工资出来，当年，大家的生活都不容易，但叔叔伯伯能为我父亲倾力而为，这自然让我们一家都感动涕零。

父亲同事们的义举，让在场的每一个宾客都夸赞不已，而我和弟弟，心里都在默默地说，要记住这份恩德，以后等我们有能力了，一定要去回报他们。

许多年过去，我们也和马叔叔通过电话，亲自去看望过他，但他始终没有透露父亲同事们的姓名和住址，这份情义，我们一直也无从回报。

前年的时候，马叔叔也因为糖尿病去世，由于平时走动得少，我们也是在很久以后，才听说了马叔叔去世的消息，心里不无遗憾，没有能去为他老人家送行。

父亲的那一批老同事，三三两两的，离开的人越来越多，这不无让人伤感啊！

母亲常说，还是那个年代，那时候，大家都重情重义，好人多啊！

是啊，父亲的那些老同事们，他们那份互帮互助，纯粹真诚的朋友情谊，一直深深地留在了我们一家人的心里，这一生，都难以忘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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