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史的尘埃-从肉体上消灭对手：暗杀

原创 梅桑榆

杀人与政变，可谓如影随形。政变成功者为了斩草除根，以绝后患，要杀人；政变失败者犯下了谋反大罪，平息政变者为了明正法典，以儆效尤，也要杀人；总之，发动政变者不是杀人，就是被杀。而每次政变，都要有一场大屠杀伴随其后。

暗杀作为一种政变的手段，与政变成功与失败之后的公开的屠杀，有所不同。暗杀是神不知鬼不觉地把占据龙椅的家伙干掉，而占据龙椅的家伙已经从肉体上消失，用今天的话说，从地球上蒸发了，政变者也就可以轻而易举地控制局面，隆重上演黄袍加身，即位称帝的节目。

暗杀是使政变者实现皇帝梦的一条最迅速、最简便的途径。而能走这条捷径的人，恰恰是皇帝的兄弟叔侄、甥舅姑表、皇后妃嫔，甚至是生身之母。总之大多是皇帝最亲近的人。

早在商朝，暗杀就被想当皇帝的人作为一种政变手段而经常使用之。《史记·殷本纪》载：“自中丁（又称“仲丁”，商朝第十任君王）以来，废嫡而更立诸弟子，弟子或争相代立，比九世乱。”至于这九世乱，乱成啥样，司马迁先生未作详述。但从商朝遗国宋的弑君纪录，已可看出端倪。宋国从封国到灭亡，共传28君，其中有6个君王被政变者杀掉。《史记·宋微子世家》说：“春秋讥宋之乱，自宣公废太子而立弟，国以不宁者十世。”也就是说有十个君王在位时，国中都没有平静过。司马迁先生又说：“春秋之中，弑君三十六，亡国五十二，诸侯奔走不得保其社稷者不可胜数。”（《史记·太史公自序》）而有史学家根据《左传》、《史记》记载统计，弑君事件不包括诸侯小国在内，共有60余起。《战国策·东周》则说：“春秋记乃弑君者以百数”。在四十多年里，弑君事件如此之多，在中国历史上，堪称弑君之最，即使在世界历史上也是空前绝后的。

当然，弑君者未必就能当上皇帝。但中国历史上靠暗杀这一招把前任皇帝干掉，然后自己坐上龙椅的成功事例，的确不少。

早在周朝，就开始有人通过这条捷径夺取帝位。东周定王二十八年，定王姬介病死，他的长子姬去疾接老爹的班，当上了国君。但仅仅三个月，姬去疾的老弟姬叔，就把他宰掉，自己当上了皇帝。而这个靠弑兄上台的家伙，王冠只戴了五个月，又被他的老弟姬嵬砍掉了尊头。姬嵬当上国君后，龙椅坐得很稳，东周王朝才没有继续发生暗杀事件。但由于姬嵬治国无方，东周日益衰微，首都迁往河南洛阳一带之后，东周便失去天子国的地位，变成了一个无足轻重的小国。

到了南北朝时期，政变频仍、暗杀成风，想当皇帝的家伙竞想效仿，杀来杀去，达到了历史的高潮。南朝宋国从建国到灭亡的六十年间，为争权而进行暗杀的故事像电视肥皂剧一样没完没了。宋文帝刘义隆的十九个儿子，大多死于兄弟亲属夺权的残杀。而刘义隆阁下本人，也死在长子刘劭的刀下。元嘉三十年（公元453年），刘义隆觉得长子刘劭品行恶劣，不能担当治国大任，欲另立他人为太子。不料他的小老婆潘淑妃，却将老公这一重大决策提前泄露出去。刘劭等着当皇帝已经等得不耐烦，一听说老爹要换接班人，便来了个先下手为强，于一天凌晨，率张超等杀手，闯入老爹的住处，将老爹宰掉。《资治通鉴·卷一二七》对暗杀的场面做了如下记述：“帝（刘义隆）其夜与徐湛之屏人语至旦，烛犹未灭，门阶户席直卫兵尚寝未起。帝见超之入，举几捍之，五指皆落，遂弑之。”刘义隆与大臣徐湛之为另立太子之事，已经密商了几天几夜，为怕泄密，刘义隆夜间几次让徐湛之秉烛绕殿检查，看看有没有人窃听，哪知还未商量出个结果，便被儿子宰掉。刘劭当上皇帝仅三个月，其弟刘骏便带兵把老哥掀下龙椅，结果了他的性命，然后自己当起了皇帝。

南北朝除了在历史上有点名堂的国家，君臣之间互相残杀之外，一些没什么名堂的小国，也频频出现弑君夺位事件。由鲜卑人建立的代国，从建国到灭亡的六十多年里，有三个皇帝被暗杀，其中两个皇帝是被其儿子老爷宰掉的。第一任君王拓跋猗卢，被他的长子拓跋六修宰掉，而第七任君王拓跋什翼犍，也是被他的长子拓跋寔君宰掉的。拓跋家的王子们好像有杀老爹夺位的优良传统。六修宰掉他的老爹后，倒是坐了几年龙椅，寔君还没来得及坐上龙椅，代国的首都便被前秦苻坚的大军攻破。而这个弑父的家伙也被秦军抓获，带到长安，车裂而死。

除了代国，还有后凉国、柔然国、成汉国、西秦国等等在中国历史上默默无闻，没啥地位的国，都有为了争夺帝位而父子相残、兄弟相煎的事件发生。本书不再一一细表。

以荒淫残暴著称的隋炀帝杨广，也是靠暗杀当上皇帝的。杨广靠伪装作秀骗取了老爹杨坚的喜爱，又诬陷中伤已经被立为太子的老哥杨勇，使老爹一怒之下，将杨勇废为庶民，改立他为太子。隋仁寿四年（公元604年），杨坚重病卧床，召杨广前往看望。哪知杨广看老爹的爱妾宣华夫人貌美，竟淫心大动，趁宣华夫人入内室更衣时，闯进去要与她上演床上的节目。宣华夫人再年轻，也是杨广的长辈，当即挣脱他的纠缠，逃到杨坚的床前。杨坚见爱妾鬓发蓬乱，神色慌张，不禁生疑。一再追问，宣华夫人才哭哭啼啼地说：“太子无理。”

杨坚勃然大怒，骂道：“畜生何足付大事！”当即要召杨勇。杨广的同党杨素，急忙向杨广通风报信。杨广一听，顿时着慌，老爹要是改让老哥杨勇接班，自己这几年的心血就算白费，皇帝梦就要化作泡影。于是便与杨素紧急密谋，决定赶在诏书下达之前干掉老爹。他和杨素当即带兵包围了老爹的寝殿，令杀手张衡执行暗杀任务。张衡入殿后，将宣华夫人及侍从人等诱往别室，然后结果了隋朝开国皇帝杨坚的性命。唐人马总《通历》对这场暗杀做了简约的记述：杨广“乃屏左右，令张衡入拉帝，血溅屏风，冤痛之声闻于外，崩。”

“拉杀”一词，在古代其他杀人的记述中多次出现。但拉杀是怎样杀法，却语焉不详。蔡东藩先生在《唐史演义》中这样叙述张衡奉杨广之命干掉杨坚的经过：“张衡遣走了陈、蔡二夫人，即至榻前，双手紧扼文帝颈项，文帝已卧病数月，身体虚弱不堪，再加痰气上壅，呼吸困难，只是双腿轻轻蹬了蹬，顷刻气绝。”照蔡东藩先生的说法，拉杀就是掐杀。这与马总的记述有出入。如果是掐死，哪还会“血溅屏风，冤痛之声闻于外”？桑榆先生以为，所谓“拉杀”，可能是用蛮力将人的肢体撕裂，这种杀法，有点与车裂相似。不管怎么说，反正杨坚是被他曾经宠爱过的儿子老爷干掉了，而那空出来的龙椅，当然要由干掉老爹的杨广来坐。

五代时期，暗杀夺位之风仍很罡烈。给唐王朝送终的乱世枭雄朱温，也是被他的儿子朱友珪干掉的。《新五代史·卷三》称朱友珪“沉厚寡言，雅好儒士”，大概是一副谦谦君子之貌。这与他凶悍残暴的老爹倒是形成鲜明的对比。但是当他得知老爹要将帝位传给其兄朱友文（朱温养子），顿时怒发冲冠，一把扯下谦谦君子的面纱，深夜带兵闯入朱温寝殿，把老爹宰掉。《新五代史·卷十三》对这次暗杀有精彩的记述：

“夜三鼓，斩关入万春门，至寝中，侍疾者皆走。太祖（朱温）惶骇起呼曰：‘我疑此贼久矣，恨不早杀之，逆贼忍杀父乎！’友珪亲吏冯廷谔以剑犯太祖，太祖旋柱而走，剑击柱者三，太祖惫，仆于床，廷谔以剑中之，洞其腹，肠胃皆流。友珪以裀褥裹之寝中，秘丧四日。”

朱友珪把老爹干掉之后，来了个“密不发丧”，伪造遗诏把老哥朱友文除掉，才一本正经地为老爹治丧，宣读他伪造的遗诏，登上老爹坐过的龙椅。不过他尊臀下的龙椅还没焐热，其弟朱友贞便率兵将他宰掉，代他当起了皇帝。

与五代并立的十国中，楚、闽、南汉等国，暗杀夺位的节目也不断上演。

金国第四任皇帝完颜亮，也是靠暗杀夺取帝位的。金熙宗完颜亶是完颜亮的堂兄，两人同是金太祖的孙子。完颜亮虽然已经爬到了右丞相的高位，但仍对自己未能当上皇帝而愤愤不平。他常常赋诗言志，把自己比作不同凡卉，直拂苍穹的碧竹，又比作潜隐沧波，暂与虾蟆为伍的蛟龙。并毫不掩饰地说，有朝一日，自己也要穿上天子的赭袍。皇统九年（公元1149年）十二月，他带领一帮同党和杀手，假传圣旨，说是皇帝召自己入宫议事，骗开皇宫的大门，闯入完颜亶的寝殿。完颜亶被脚步惊醒之后，急寻床边的佩刀，但刀早被与完颜亮勾结的内臣藏起。被完颜亮收卖的宫中禁卫忽土阿里出虎上前一刀将他砍倒，完颜亮上前补上一刀，老哥的鲜血溅了他满面满身。完颜亮宰掉老哥之后，当即坐上龙椅，圆了他多年的皇帝梦。

以暗杀发动政变者，矛头所指，大多是皇冠在顶的家伙，有些政变者则将帝位的合法继承人或竞争者作为暗杀对象。李世民发动的玄武门之变，便是除掉太子李建成，而由自己继承帝位。有些政变者以暗杀手段除去旧帝，另立新君，其目的是为了换一个懦弱无能，任自己摆布的皇帝，以便更好地掌控朝政，待时机成熟之后，才谋取帝位。王莽毒死平帝刘衎，改立年仅两岁的刘婴，便属此例。

以暗杀作为手段，发动政变，夺取帝位，看似快捷简便，只要把在位的皇帝干掉，就能坐上龙椅。其实并非如此简单，和以其他手段发动政变者一样，搞暗杀的人也须有武力与权势做后盾。否则只能是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干掉了别人之后，又被别人干掉。东周的姬去疾、南朝宋国的刘劭、后梁国的朱友珪等，便是这样的倒霉蛋。

杀人越货，无论古今，都属触犯法律，要判死刑。但靠暗杀夺取帝位，占有江山这个大家当，一旦成功，别说什么判刑，即使连遣责的言辞，也没人敢当面说上一句，这便是当皇帝的好处。所谓“窃钩者诛，窃国者侯”是也。尽管如此，暗杀者也往往心虚，总是要极力掩盖被杀者的死亡真相。而“因病暴崩”，便成了那些做了他人刀下鬼的“先皇”们的死因。

坐上龙椅的杀人犯，尽管内心喜悦无比，也要嫁祸于人，假装悲戚，以掩人耳目。南朝宋国的刘劭，将老爹和正好入宫议事的徐湛之、江湛宰掉之后，竟倒打一耙，说是老爹手下的大臣徐湛之、江湛入宫暗杀皇帝，公开宣布：“徐湛之、江湛弑逆无状，吾勒兵入殿，已无所及，号惋崩衄，肝心破裂。”（《宋书·刘劭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