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州：夜寻浒墅关

1988年5月28日，我第一次走在江南大地。

出了苏州火车站，眼前一片热闹景象，人来车往，自在从容，吴侬软语，清柔婉丽。我辗转寻到去往浒墅关的站牌，发现已经没有班车，顿时心里凉了半截，再没有兴致欣赏这座江南城市的美景。此刻，是下午四点半，太阳挂在天上，明晃晃的有些刺眼，而我却像一片斑驳的树叶，刚从苏北兴冲冲地过江来，便跌进孤独的深渊。

嗖的一声，有辆摩托车停在我身边，一位中年汉子骑跨在车子上，大声问：去哪里？

我犹豫一下，轻轻说：浒墅关。

我记得高中老师曾经讲过，《水浒传》的“浒”字，在苏州的浒墅关，读作“许”，据说源于乾隆皇帝下江南时的错读。但我怕闹笑话，还是说的浒（hu)墅关。

中年汉子一愣，说：上车，送你去。随即发动车子，催促我坐上后座。

那时，我们家乡都是用自行车或者三轮车载客，这是第一次见到摩的。我支支吾吾问：多少钱？

不多，一张半！中年汉子边开车边爽快地回道。

我以为一张半就是一块五毛钱，不贵。但转念一想，还得问清楚。谁知那位汉子回道：十五块哦，这么远的路，我要一个来回的。

十五块？我赶紧让他停车，跳下车来。因为，我身上只有三十块钱，其中十块还是问同学借的。我不能坐趟车就花掉半个月的生活费，还要预留回程车费，实在坐不起。我无奈谢绝了中年汉子。他摇摇头，驾着摩托车在我身边划了一个优美的弧线，突突地走了。

我一个人踟蹰在苏州街头，前不着村，后不着店。怎么办？我决定走到浒墅关。

陶开俭 绘

我是从扬州来看高中同学小忠的，他考到了苏州。我知道他的学校在浒墅关，也知道浒墅关在苏州西北方向，但到底有多远，究竟怎么走，只能靠自己瞎摸瞎闯了。母亲以前常说，鼻子底下就是路。我好几次想问路，但又害羞得不敢开口，怕苏南人笑话。左顾右盼之际，我突然发现，沿着那位中年汉子带我骑行的这条路往前走肯定不会错，遇到岔路就选大路肯定不会错，走一段就看看公交车站牌肯定不会错。我不禁为自己的急智而高兴，心中的石头落了地。

我无心观赏街头美景，加紧往前走。渐渐地，我把苏州城甩在身后，天地变得辽阔悠远，我突然想起母亲，她此刻是在田里收麦呢，还是在门前脱砖坯呢，她是否知道她的儿子像渺小的蚂蚁在孤独地行走。渐渐地，太阳落在路尽头的山坳里，把行色匆匆的我扔给了黑夜。渐渐地，月亮升到半空，远山近水，影影绰绰，偶尔一两辆卡车呼啸而来呼啸而去，打破旷野沉寂，我的心也明亮起来。我发现路边有条火车道，铁轨泛着银光，蜿蜒在夜色中。我想起曾经读过的小说《哦，香雪》，兴奋地跳下路基，像香雪那样，在铁轨上肆无忌惮地迈开大步。直到轨道与公路渐行渐远，才重新爬上公路，继续我的夜行。

不知走了多长时间，一个岔路口横亘在面前，我呆立在那儿有五六分钟，选择一条路走上一段，但没有发现一个公交站牌，赶紧折回头，再换另一条路，依然如此。我不得不在路口徘徊，果真是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狼狈不堪之时，依稀发现不远处亮着一盏灯，赶紧奔过去，原来是家小店，店主坐在那儿听着收音机。我向他打听，但我说的话他不懂，他说的话我也不懂，情急之下我拿出小忠写给我的信，他接了过去，在灯光下仔细观看信封上的学校名称，终于明白意思，热情地给我指路，并劝慰我还有一个多小时的路程，学校就在路边，很好找。店主站在门口目送着我，月光笼罩在这位陌生的苏州人身上，让我感到特别温暖。

夜里十点多，我终于摸到了浒墅关，终于寻到了同学的学校。在校门口遇见一位女生拎着热水瓶，我迫不及待上前打听，她一听说我同学的班级和名字，突然笑了起来，说，这么巧啊，我们是老乡。我像迷路的孩子找到家一样，长舒口气，心里别提多高兴了。谁知，这位女生接着说，小忠生病了，住在苏州医院里呢。我刚刚放松的心情一下又紧张起来。女生安慰道，不要急，我带你去找他的同学，他们会安排你住宿的。

这位女生将我带到一个男生宿舍，找到两位同学，说明情况，大家高兴地聊了许久，真是他乡遇故知一般。一位忙着用小电炉为我下面条，一位忙着收拾床铺，甚至给我打好洗脚水。姑苏城外浒墅关，夜半钟声不速客。那一夜，我睡在上铺，才感到腿像灌满铅水一样沉重。月亮照在初夏的江南，我似乎梦回故乡。

陆建明摄（视觉苏州供图）

第二天早晨，两位同学带我吃过早饭，陪我去往苏州城里看望小忠。公交车摇摇晃晃，走走停停，我傻傻地看着窗外。这是我昨夜寻找的浒墅关吗？这是我昨夜走过的那条路吗？那个小店、那位店主和长夜里的一点灯火呢，那条留下我的脚印的长长铁轨呢，还有那位带过我一段路的摩的汉子呢？我好像看见了，又好像没有看见，但那些身影，那些景象，那些境遇，一遍遍在我的脑海里闪现。

我们出现在小忠面前时，他非常惊讶，也非常开心。聊了一段时间，他挣扎着要陪我到苏州城里转转，两位同学把他摁住，说这件事儿我们来，你放心。他们带我玩了拙政园，把我送到火车站，大家就此分别。我买的火车票是三点半左右开往镇江的，估计赶不上轮渡回扬州了，很是焦急，售票员耐心查询，帮我改为一点半左右的车次。我发现时间尚早，又乘公交车到虎丘游玩一番。在虎丘塔下拍了照片，纪念第一次的苏州之行。

是的，35年前，我曾经背着简单行囊，兜着懵懂青春，揣着浅浅愿望，奔赴烟雨江南，邂逅一场美好。流转的光阴如同纷飞的大雪，淹没了许多过往，即便我没有再次遇见那三位同学，即便我们每个人都会经历更多的人在囧途，但总有一些不期而遇的情谊，如香雪海一般，依然纯粹，依然温馨。

《姑苏晚报》2023年09月17日A08

作者：朱莹

编辑：肖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