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见时刻

□刘荒田

网上流传一个视频，题目是“盘点父母偷偷回家时孩子的反应”，收集了十三个场景，情节几乎是一样的：外出打工的爸爸妈妈回到家，与留守儿童相见。

我看了一遍，老泪纵横，难以自持。转给多位朋友，问他们的观感，无一例外回答说：看哭了。

都是阅历甚丰的老年人，一年到头难得洒泪，居然无一不被不到5分钟的视频“攻陷”。泪点最高的一位，承认撑到第三个便再也忍不住。

视频中拍的都是打工人，大人从打工的城市回到久别的家乡，为生计所迫，孩子都留守在家。瞬间爆发的感情张力来自积累的思念。谁也难以提出多事的疑问：这是网红预先设定剧本吗？有人指挥摆拍吗？另类的带货吗？不管怎么说，情感的“真”是演不出来的。

公路下方，七八岁的男孩和五六岁的女孩并肩站着，一辆大卡车隆隆开过。孩子们挥手，高喊：“爸爸！”卡车回以喇叭声，那是当司机的爸爸按的。

三四岁的男孩子被奶奶捂着双眼，从家门走出，奶奶移开手，孩子惊呼：“妈妈，妈妈！”母子紧紧拥抱，孩子哭得稀里哗啦的。

两三岁的男孩，穿棉袄、戴棉帽，可见天冷，独自站在村外久久等候。一辆轿车开近，孩子跑去迎接，一个踉跄，摔倒在地。妈妈下车跑过去，搀扶、相拥。

所有孩子的表情递变大体一样：惊喜万分地呼唤——瞬间的笑——久久的哭。

大略而言，人际关系如洋葱，由外到内，有层次之分。

第一层，和陌生人的关系；

第二层，社会的网状关系——上下级、客户和供应方、同事、同学；

第三层，亲情，与家中长辈以及亲戚的关系。

从最坏的假设着眼，即使以上几层崩溃，由直系血缘所构筑的“最后堡垒”——父母和儿女的关系依然得以维持。当然，这一层有限定：儿女还处于被抚养的年龄，父母之间的关系平稳。

作为人性核心的爱，以悲悯、牵挂、无保留的付出，凝聚于无掩饰的言行中，真与善在这里展现终极的美。

归结到这个视频，孩子没长大，父母没老去，纯粹的亲情满得要溢。

我特别想到这时刻的父母。当孩子从远处向自己奔跑时，当孩子的眼泪濡湿肩膀时，当孩子抱住自己不肯松手时，亲情的永恒魅力，与其说体现于获得补偿的孩子，不如说凸显在父母一方。

且想想，外面的世界并不那么纯粹，流水线作业的单调、上班族所承受的诸多压迫和限制，加上缺乏让人冷静反省的机遇，人是比较容易堕落的。然而，父母即使有再多缺憾，面对孩子，也会产生改变自己、提升形象的愿望，不然，对不起孩子无辜的眼神。

从这点出发，相见，很可能使大人的人性经洗涤、感情受净化。

与自己的“向善”同步的，该是责任感。漂泊于外，人的标签可能是打工者、租客、摊主、负债者，唯独不是“家长”。久而久之，为人父母的担当，被劳累和忧虑消解了。

而相见的这一刻，他们只有一个身份——爸爸或者妈妈，他们马上进入角色。怎样当一个好爸爸、好妈妈，成为严峻和迫切的问题。面对纯洁的孩子，岂会不想：如何为下一代树立好的榜样，怎样做才能获得孩子的尊敬？

总之，比起“夜深儿女灯前”，相见无疑更能凝聚人间至情。这一刻，对儿女和父母双方都弥足珍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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