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第二故乡行

北国沈阳，初冬。

公元 1985年11月20日傍晚，沈阳城已夜幕笼罩，沈阳东塔机场却灯火辉煌，如同白昼。停机坪的一侧，有一群人等候飞机到达，不停有人抬腕看表，似乎有些着急；有几个人肩挎照相机，手提录像机，这说明他们在接待中即将飞来的是重要人物。

在水银灯光映照下，人们注意到，辽宁省公安厅的白云涛副厅长、辽宁省司法厅的李成义副厅长、辽宁省政协孙启珍秘书长、抚顺市政协王铁山秘书长夹在人群之中，还有些也是公安司法方面的领导人，而抚顺战犯管理所的管教干部刘家常也在其中。

8点 30分左右，从北京飞来沈阳的三叉戟飞机，稳稳地降落在东塔机场。舱门打开，一位鬓发斑白的老人走了出来。人群中有一点小小的骚动，呵，是黄维！ 他虽然略显消瘦，但依然腰板硬朗，精神矍铄，他朝迎接的人群微笑着招手。在他身后，是他的夫人史逸清。

下了飞机，黄维一眼便认出站在最前面，奉命接待的管教员刘家常，不禁喜出望外，招呼道：

“家常同志！家常同志！”

他快步走来，同刘家常热情地握起手来。

刘家常询问了黄维的健康后，忙把前来接机的各位领导和各界人士，一一作了介绍。大家彼此握手寒暄。这期间，那几位摄影师、录像师不失时机、寻找角度，拍录下这一热烈的会见场面。

一行人分别坐进停靠在附近的早来等候的轿车里，有秩序地沿着沈抚公路，在夜色中向抚顺进发。

黄维这次来抚顺，重要的任务，是为了在抚顺战犯管理所工厂实验4次改进的重力发动机，同时，看望阔别10年的管教干部刘家常等人，参观抚顺新市区。用他的话是：旧地重游，旧居重住。他把抚顺视为自己的第二故乡，把当年休养室、他养病的监舍，当作他下榻的宾馆。

坐在小汽车里，一路上，黄维十分兴奋，他向刘家常问这问那，好像离家多年的游子，还乡时对故乡一草一木的眷恋。当他听到刘家常介绍，为了保证黄维抚顺之行的安全和成功，省公安厅、省司法厅和省市政协负责人，事先做了周密的安排。战犯管理所负责黄维食宿，增设了生活用具，临时配备了警卫员、保健医、厨师，省政府配了一辆专车。征得黄维同意，对会见、座谈、游览等诸多场面拍下彩照，最后装入像簿，赠送给黄维。

听到省市领导如此高度重视一个新生的人，黄维特别激动。

“这样的热情接待，真出乎我的意料之外。”黄维看了刘家常一眼，深情地说：“我没有忘记，10年前在抚顺特赦时，省市领导欢送我们时的情景，没有忘记抚顺战犯管理所是我的‘再生之地’、‘新生之所’，更没有忘记政府和各位管教干部的亲切教导，使我们认识真理，得到新生。我这次来，所以非要住在所里，是因为抚顺是我的第二故乡，管理所是我改造和获得新生的地方。”

晚10时左右，汽车到达管理所的大门前。当黄维步出轿车时，等在那里的市里、管理所里的有关领导，迎上前去，同他一一握手，表示欢迎。他看着这么多的领导，这么热情的接待，看到了10年前生活过的地方，心情更加激动不已，他兴高采烈，手舞足蹈的高兴劲，使满屋的人们欢声不断，笑语不绝。

第二天清晨，黄维夫妇毫无倦容，满面春风地来到刘家常的办公室。一进门就满怀激情地说：“家常同志，你辛苦了！我这次来，你多受了不少累。”他夫人操着浙江口音说：“在通信中，你在我的想象里是一个少说也得有六十多岁的老同志，昨天一见面，才知道是这样年轻，我可要叫你小刘啦！”黄维忙说：“不！应该叫恩师⋯⋯”刘家常忙打断他的话：“叫小刘吧，这样听着习惯些⋯⋯”说着披上大衣，对黄维夫妇说：“走，我陪你们到各处去看看吧！”

黄维在走廊里边走边对夫人介绍一些有关情况：“这就是我当年改造期间疗养时常走的地方。……这是七所，是我曾经住过的疗养区⋯⋯”他推门来到七所的院里，只见一层薄薄的白雪不知昨夜几时将地面覆盖，空气显得格外清新。他深深地呼吸几下，举目北望，高尔山和那峭然耸立的古塔，怀着无限深情地对夫人感慨道：“它就是名闻遐迩的高尔山辽代古塔。你看，它俨然如古朴的老者，满怀深情地俯瞰着脚下的河山，也年年月月记载着我们这些战犯改造的历程。当年它看着我们，我们也天天看着它。没想到光阴荏苒，斗转星移，十年后我们又见面了，但仍然是相望无言，默默无语，怎不教人思潮翻涌、浮想连翩⋯⋯”他动情地说着，眼睛不觉四处游移，仿佛又听到了当年同犯们早晨起来的跑步声，练嗓子声，说笑声……。

早餐时间到了，黄维回到寝室就餐，他对夫人说：“你看，这里的条件比宾馆都好，这间屋子就是我过去的住处。”端起送来的早饭，黄维还没吃一口就触景生情似的对夫人说：“又吃娘家饭了。过去，我在这里的生活水平比当时解放军的一般干部还要高，鱼肉蛋禽是常吃的饭菜，年节假日还要改善生活，就连三年自然灾害时期，我们的生活水平也没有降低⋯⋯”黄维是不忘恩的人，他说这话，是实心实意的。

午后，黄维来到过去曾生活、学习、劳动过的地方怀旧。他首先来到管理所正门。那管理所的大门，依然如从前一样敞开着，使他不禁有：“物是人非事事休”的感触，他自言自语地说：“10年前，我以感激的心情走出这扇大门，10年后的今天，我又自愿走进去，岁月无情，但这里的管教人员的恩情，却不曾随岁月的流逝而淡薄……”

照相机“咔咔”地闪着银光，拍下了他由衷的微笑，也留下了他对此地的亲切之情。

在管教科办公室长廊，他睹物思人地对夫人介绍说：“这里就是管教人员的办公室，当年，他们为改造战犯操碎了心，把青春都奉献给这伟大的事业，他们不仅在这改造好了我们这些国民党战犯，也改造好了日本战犯和中国末代皇帝。”说完他快步走进医务室，正好温、杨两位大夫正在屋内闲谈，见黄维兴致勃勃地进了屋，立即站起来表示欢迎，黄维与两位大夫谦让就坐后，黄维意味深长地对夫人说：

“这就是我经常看病的医务室和几番抢救我生命的地方，后来由于国家动乱，管理所也实行了军管，家常同志他们一大批管教干部下放农村，新来的那些战士根本不懂党的政策，常常在医务室这里训人、骂人！”说着说着，黄维激动起来，他愠怒地指了指史逸清站的地方，气愤地说：“我亲眼看到就在你站的地方，战士们严厉地斥骂犯人，甚至把战犯杨不平、胡屏汉打得不成样子。当时我看到后，心情非常不好，痔疮发作，流血不止。原来，我心脏病相当严重，以致形成贫血性心脏病，医生断言，照现在的情况，我只能维持半年的生命。

“就在这时，金源所长和管教员刘家常等人从农村调了回来，对我的病情采取了有效措施，请来著名的肛肠科大夫，替我做了很成功的手术，并采取其他医疗措施，使我垂危的生命得到挽救，成为改造战犯的奇迹⋯⋯”说完，他又在过去曾看过病的诊桌旁留下了珍贵的合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