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史的荒诞与狗血:“疯癫”背后的唏嘘往事

△唐寅《溪山渔隐图》局部

01

明弘治十一年(1498年)八月,应天府江南贡院。

作为本次应天府乡试的主考官,此刻,太子洗马兼翰林侍讲梁储正伏于案前,认真批阅着仕子们的答卷。

乡试是朝廷开科取士的重要环节,也是无数寒门子弟鲤跃龙门的唯一出路,梁储丝毫不敢怠慢,竭心尽力为大明选拔人才。

在阅毕一份答卷后,梁储不禁拍案而起,惊叹道:“读书人里原来还有这样的奇人,本次乡试的解元非他莫属啦!”随后,他将这份答卷交给其他主考、同考官员传阅,人人皆啧啧称奇。

而这位被考官们交口称赞的士子不是别人,正是后世大名鼎鼎的唐寅唐伯虎。

△唐寅,字伯虎,后改字子畏

返回京师后,身为唐寅座师的梁储对这位得意门生仍念念不忘。一次,梁储与好友礼部右侍郎程敏政聚会,前几日程敏政恰巧刚被朝廷任命为会试的主考官,推杯换盏之间,梁储自然想到了即将进京参加会试的唐寅。

梁储遂举杯敬酒道:“我在应天府主持乡试,发现此次前来参加会试的举子中要数唐寅最为拔尖,此人才高八斗,光说当然不足以言尽他的长处,还得靠你老兄慧眼识珠,给予他破格奖励啦。”

程敏政见好友如此夸赞唐寅,也笑言:“我也早有耳闻,唐寅可是江南奇士啊,必定要一览他的大作。”

有了梁储的引荐,进京赶考的唐寅以及他的好友徐经等人得以拜谒程敏政。程敏政在看过唐寅的文章后,同样颇为赏识唐寅,对其赞不绝口。

很快,弘治十二年(1499年)的会试顺利结束。

或许是觉得会试发挥不错,亦或是得到了主考官的赏识,大考结束后的唐寅等人彻底放飞自我,纷纷弹冠相庆,开始结伴出游。一帮年轻举子聚在一起,在酒精的催化下不免有些得意忘形,而唐寅也变得口无遮拦,顺便卖弄起了自己与主考官的种种关系。

本来坊间便传言,本次会试唐寅有望高中会元。有了唐寅的一番酒后胡言乱语,众人对传言自然又更信了几分。

殊不知,言者无心,听者有意。没多久,唐寅等人的酒后之言便传遍京师,而一场大祸事也随之悄然而来……

02

弘治十二年(1499年)二月二十七日,北京紫禁城。

当李东阳、程敏政还在加班加点埋头阅卷之时,一封奏折出现在了弘治皇帝朱佑樘的案头。奏折是户科给事中华昶上奏的,所书内容竟是弹劾程敏政收受贿赂,向举子徐经、唐寅泄露考题。

华昶在奏折中写道:“今年会试,臣听闻无论在朝堂还是街头巷尾,士大夫们都在议论纷纷,说翰林学士程敏政操纵考场,竟甘心沦为流俗之人。士子还没进入考场,《论语》试题便早已流传在外……江阴县举人徐经、苏州府举人唐寅等狂童孺子,上天夺了他们的魂魄,竟敢如此胆大妄为,事先拿试题向众人炫耀,亦或事先以试题向他人求取答案,这是科举应该出现的现象吗?又岂是盛世应该出现的现象吗?”

同时,华昶建议,凡是程敏政批阅过的考卷,应当由主考官李东阳和其他同考官重新翻阅,让天下士子都知道朝廷的公平公正。

这封奏折立刻引起了朱佑樘的重点关注,风闻言事的弹章多了去了,关键是这次被弹劾的程敏政可不是一般人。

程敏政可是个人物,父亲是宪宗朝的兵部尚书程信,岳父是英宗、宪宗两朝的内阁首辅李贤,而程敏政本人更先后担任过朱佑樘和太子朱厚照的老师,妥妥的两朝帝师!

老师让人给参了,皇帝又岂能坐视不管。

鉴于华昶的弹劾属于风闻言事,并无真凭实据,因此朱佑樘命李东阳及礼部尚书徐琼先复查一轮。结果,礼部并没有查出程敏政泄题的证据,而且徐经、唐寅在此次会试中均未能得中。

朱佑樘一看,舞弊还不能得中,这不扯淡嘛,你个浓眉大眼的华昶居然敢诬告帝师!来啊,将华昶连同两名涉案举子一同打入北镇抚司诏狱,让锦衣卫不许徇情,好好查个明白。

科道言官见状也傻眼了,好家伙,被告程敏政毫发无损,反而是言官华昶惨遭下狱受审,皇上你这吃相可以啊,把咱们都当傻子了是吧。

朱佑樘的骚操作显然引起了科道言官的不满,身为会试同考官的工科给事中林廷玉率先发难。

林廷玉以亲身经历陈述了会试过程中程敏政可能存在舞弊的六大疑点,并质问皇帝:“现如今被弹劾的官员依旧如故,反倒是检举人却被下狱,倘若以后真有事发生,还有敢上奏言事的人吗?”

最后,林廷玉也给出了自己的解决办法:将华昶和两名举子无罪释放,而程敏政则应当罢官还乡。

除林廷玉外,给事中尚衡、监察御史王绶等科道言官纷纷上疏,为华昶鸣不平。

一边是关系非比寻常的老师,一边是群情激愤的言官,朱佑樘明白这事靠捂是捂不住的。于是,他再次下诏,命三法司(刑部、大理寺、都察院)与锦衣卫会审此案。

怎料,不审不要紧,这一审,可就让案件越来越难以收场了……

△程敏政

03

弘治十二年(1499年)四月,北镇抚司诏狱。

三法司可不会像锦衣卫那般看皇帝的脸色办事,相比皇帝的心意,他们更在乎案件的真相。因此,三法司下手那叫一个黑呀,噼里啪啦一顿严刑拷打,文弱的徐经很快扛不住了。徐经招供,自己确与程敏政存在金钱往来。

好嘛,人证有了,负责审案的都察院左都御史闵珪遂奏请皇帝逮捕程敏政,当堂对质。

这下子,又该朱佑樘犯难了,而且这一难便是十几天。逮捕程敏政的折子一直被皇帝留中不发,但满朝大臣都在等着皇帝决断,拖是肯定拖不过去的。

四月二十二日,朱佑樘在一番心理挣扎后无奈下旨,将程敏政下狱,配合三法司调查。

但从案件揭发至今,科道言官如此咄咄逼人,刻意给君父添堵,显然也让朱佑樘相当恼火。别看弘治皇帝脾气好,一旦生气,后果一样很严重。

三法司会审时,按照朝廷旧例,兵、吏、刑、礼、工、户六科给事中是要在场旁听的。当会审华昶时,华昶曾一时词穷语塞,工科给事中林廷玉忙出手相助,帮他打圆场。这件事被东厂一股脑儿全抖给了朱佑樘。

嚯,朕尊师重教便犯了众怒,就许你们言官毫不避嫌,官官相护,简直岂有此理!

朱佑樘可算是揪住了言官们的小辫子。于是,朱佑樘下诏,参与会审的六科给事中及几名御史统统下狱,去和程老师做伴。

可怜这些科道言官,这一关便是两个多月,算是好好体验了一回诏狱的五星级服务。

话分两头,既然程敏政已经下狱,该审的案子那就接着审吧。

弘治十二年(1499年)六月,在午门,三法司与镇抚司再次对本案进行会审,所有涉案人员悉数到场。

不得不说一句,程老师不愧是两朝帝师,会审时舌战群儒,滔滔不绝,完美展现了一名资深帝师的职业素养,一时间竟驳得众人哑口无言。

而更关键的是,此前已经招供的徐经同学也突然翻供,大呼前次是屈打成招,对程敏政受贿泄题一事矢口否认。

另外,徐经也交代了其中的内情:来京之后,自己和唐寅仰慕程敏政的学问,交了点学费以求取学问。程敏政颇为欣赏二人,因此给他们出了几道题目,二人便按题目拟了文章,并未涉及此次会考试题。而唐寅这个大嘴巴得意忘形,酒后失言,才引发了这场祸事。

闹到这地步,无论程敏政是否受贿泄题,在天下人眼中,他也是黄泥巴掉裤裆里,不是屎也是屎。

最终,朱佑樘拍板,判决如下:程敏政被勒令致世退休;华昶调离北京,出任南京太仆寺主簿,提前退居二线养老;徐经、唐寅被判黜充吏役。

而狱中的六科给事中及御史们也在两个月后被悉数释放,但都受到了处罚。其中朱佑樘枪打出头鸟,第一个上疏的林廷玉得到了他的重点照顾,惨遭降级外放。

至此,这场科场舞弊案终于尘埃落定。案子结了,但事情却还没有结束。

自从遭华昶弹劾以来,程敏政便没过过一天安生日子。文人嘛,最重名节,老头吃了一场官司,还蹲了几天诏狱,心中是又气又恨,在出狱后的第四天便患疽疮不治而亡。

朱佑樘收到消息,宛如晴天霹雳,哀痛不已,遂不顾群臣反对,下诏追赠程敏政礼部尚书衔,按照体例赐予葬礼,也算是对老师愧意的弥补吧。

04

朝堂上的事讲完了,也该轮到唐寅了。

唐寅一生命运多舛,二十五岁时,父母妻子先后逝世,可谓家破人亡。好不容易熬到丁忧期满,一朝乡试得中解元,一时间声名远播,风光无限。

奈何造化弄人,唐寅的高光时刻竟会如此短暂。

一场科考舞弊案,程敏政有皇帝护着,华昶有科道言官站台,唯独下狱的两位举子,又有谁会关心他们的死活。

最终,满腹才气的唐寅被判终身不得参加科举,与仕途再无缘分。

进京赶考前,唐寅是万众瞩目的解元公;待到回乡时,他却成了众人唾弃的不齿之士,就连他那续弦的妻子也偷偷变卖家中一切财物,然后弃他而去。巨变之下,唐寅一无所有,孑然一身。

从此,世上少了一个官僚,却意外多了一名放荡不羁的大才子。

△唐寅《王蜀宫妓图》绢本

生活千难万难,他始终能泰然处之,但唯独科举,却是他心中永远的痛,也是他最难跨过的那道坎。

正因如此,当宁王朱宸濠向他抛出橄榄枝时,唐寅才会义无反顾的投效之。然而,这终究又是命运的一次玩笑。

事后,唐寅再次为天下人所耻笑,境遇也变得愈发穷困潦倒。

嘉靖二年(1523年)十二月二日,五十四岁的唐寅在困顿中走完了自己坎坷的一生。而他这一生的写照,恰如他在《桃花庵歌》中的那两句诗词:

“别人笑我太疯癫,我笑他人看不穿;不见五陵豪杰墓,无花无酒锄作田。”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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页面更新:2024-03-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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