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末农民战争史：何洛风云

《军武次位面》作者：大伊万

明崇祯十四年（1641年）正月十九日，李自成指挥的二十万义军突然出现在洛阳城下，“闯”字大旗漫山遍野，看得城上的守军心惊肉跳。

明代的洛阳城，早已不复汉唐古都的辉煌，只是河南府的府城所在地，充其量只是大明帝国境内的一座“三线城市”。但是，就在这座“三线城市”内，却有着一座“富甲天下”的藩王府——福王府。

福王府的主人，就是明神宗万历皇帝最宠爱的儿子——朱常洵。朱常洵的老妈是万历最爱的女人——郑贵妃。万历因为爱郑贵妃，爱屋及乌，也对她生的朱常洵宠爱有加。为了立朱常洵为太子，万历不惜和大臣们硬刚了几十年，直到最后迫于自己老妈李太后的压力才立长子朱常洛为太子，封朱常洵为福王，封藩洛阳。

洛阳福王府仅存的石狮子

万历总觉得这件事亏欠了朱常洵，因此想尽办法在物质上弥补他。

首先是为他盖超标的豪华王府；其次是花费四十多万两银子为他举行明朝历史上最奢华铺张的婚礼；再次是疯狂地赏赐，仅田地就赏赐了二万顷（二百万亩），还将淮盐盐引三千张，连同江都至太平沿江荻洲杂税，并四川盐井榷茶银全都赏给了福王，甚至连当年万历查抄的张居正家产都赐给了福王。

万历四十三年（1615年），朱常洵终于到洛阳“就藩”，光是沿途为他搬运行李的船只就动用了1200多条。河南府为了迎接他的到来，仅搬运行李的民夫就征集了一万多人。

朱常洵到了洛阳之后，老爸依然担心他没钱花。宝贝儿子要田地、要商税、要盐引，要啥给啥，立即批复。就这么着，福王虽然立藩时间不长，却有了“富甲天下”的名声。

现在，李自成就是要狠狠地“爆”这位“富甲天下”的王爷的“金币”。

其实，当李自成在十二月扫荡洛阳周边各县时，洛阳城内已是人心惶惶了。饥民们盼望着义军来，官员则是怕义军来。致仕（退休）在洛阳养老的前任南京兵部尚书吕维祺感觉情况不妙，亲自拜访朱常洵，希望福王爷能出点儿血，犒劳一下长期欠饷的守城士兵，起码能鼓舞下士气，闯军来了也能抵挡一阵子。可朱常洵一点血也不想出，问就是本王开销大，家里其实没钱。老吕也无可奈何。

现在，李自成真的兵临城下了，洛阳城里的守军果然躁动起来了——老子们长期领不到工资，饿着肚子守城，城里的福王富甲天下，却不肯拿出一点钱来让老子们吃饱肚子！草他妈，不干了！

到了这个节骨眼上，爱财如命的朱常洵才终于抠抠搜搜地拿出了区区两千两银子“劳军”。被领兵的各级将领七贪八扣之后，守城的五千士兵一共只分到了五百两银子——人均一钱，按当时洛阳“斗米二千九百钱”的粮价，大约只够买四两米。

士兵们终于被彻底激怒了！

正月二十日夜，守城士兵发生哗变，扣押了带队的将领，打开城门迎接闯军入城。朱常洵听说出了事，赶紧逃出王府，逃到城外迎恩寺躲避。然而，他那近三百斤的体重，在遍地饿殍的年头里实在是太醒目了，很快就被闯军发现，把他抓到了李自成面前。

此时的朱常洵，秒变舔狗一枚，跪在地上疯狂磕头，只求李自成放他一条狗命。由于朱常洵的表现实在过于难看，同时被俘的吕维祺不得不提醒他注意自己的身份，即使死也不要死得这么猥琐。

然而，磕头也好，不磕头也好，朱常洵最终还是免不了被李自成下令斩首。他的王府中堆积如山的金银财宝、粮食布匹、绫罗绸缎和珍奇古玩，全部成了李自成的战利品。李自成这次决心按牛金星的建议，不再做一个抢完就跑的“流寇”了，他拿出福王府战利品的一部分，用来赈济饥民。

李自成下令斩杀朱常洵

消息传开，四乡八里都轰动了！成千上万的饥民纷纷来到洛阳城，领取义军发放的粮食和银两。在已成为人间地狱的河南，李自成俨然成了一道照亮生存之路的明灯。从此之后，只要李自成的队伍出现在哪里，不用募兵，“远近饥民荷旗而往应之入流水，日夜不绝，一呼百万”。

李自成造反十余年，终于在此时开始完成了质变！

福王是李自成干掉的第一个明朝藩王，也是明末农民战争自天启七年（1627年）拉开序幕以来干掉的第一个明朝藩王。在福王被杀十天之后，张献忠奇袭襄阳，干掉了襄王。福王和襄王被杀，意味着往日流窜四方、以掠劫为主要目的、随时可能接受招抚的“流寇”，现在开始变成了要与老朱家不共戴天、争夺天下的王朝新势力了！

拿下洛阳之后，李自成开始考虑下一步的行方向。

洛阳虽然是汉唐古都，但就地理环境来说，是很不利于发展的——北有黄河，南有崤山，西临潼关，陕西的军队随时可能出关围剿，唯一的发展方向只能是向东，到豫中和豫东大平原上去发展。因此，李自成盯上了下一个目标——河南省城开封。

前面说到，此时的河南时“土寇”遍地，尤其黄河以北的袁时中，号称聚众二十万，搅得豫北一带天昏地暗。河南巡抚李仙风注意力全被袁时中吸引，带着河南官军主力去往豫北围剿袁时中，因此才造成了洛阳的防御空虚，被李自成钻了空子。洛阳陷落的消息传来，李仙风吓得腿都软了，“陷藩”可是死罪，他作为河南最高长官，几乎逃不了上菜市口的命运。为了减轻罪责，他赶紧带着官军从豫北经怀庆府（今河南沁阳）南渡黄河来收复洛阳。而他这一走，又给李自成无意中让出了进军开封的道路。

二月初九，李自成率轻骑三千人，步兵三万人，从洛阳出发，前往袭击开封。

李自成制定的计划是：以轻骑三千在前疾进，在开封守军尚未得到消息之前奇袭入城；三万步兵在后跟进，在轻骑袭破开封后入城巩固局面。为进一步达到奇袭的效果，又从三千轻骑中选出精锐三百人，化妆成官军模样，作为全军先锋，瞒过守军先行入城，然后控制住开封城的西门——大梁门，等待后续部队到达，一举占领全城。

现代复原的开封古城西门——大梁门

二月十二日早上，三百名伪装成官军的闯军先锋到达了开封西关厢，距离大梁门已经只有二三里的距离了。眼看奇袭就要达成，偏在此时，不知谁人传来了“流寇将要攻城”的消息，西关厢的百姓顿时乱作一团，纷纷扶老携幼往大梁门里涌去，这一下就把路给堵住了。领头的闯军将领急得要死，生怕时间一久自己被识破，无法完成任务。于是下令手下动手狂砍挡路的百姓，一路向前砍着前进。大梁门的守军一看这情况，马上意识到这是伪装成官军的“流寇”，立即关闭城门，同时向冲向大梁门的闯军发射火铳和弓箭。见城上已有防备，闯军只得暂时退去。下午，闯军后续部队终于到达开封城西。但此时开封早已是五门紧闭，城头上布满了火炮、弓箭和滚木礌石，做好了一切防御的准备。

奇袭不成，就只能强攻了。一场惨烈的攻城战就此拉开了序幕。

此时河南巡抚李仙风率兵在外，城内的最高长官是河南巡按高名衡。老高深知官军主力都已被李仙风带出去了，城内守军不多，要想守住城池，只能想办法动员民间力量。俗话说“重赏之下必有勇夫”，只要钱给到位，人口百万的开封城可动员的力量还是很多的。

但河南省的藩库此时也是空空如也，无钱可用。于是老高马上去找开封城里的周王商量，请周王出资协助守城。

周王是大明王朝历史最悠久、地位最显赫的藩王。从洪武十一年（1378年）第一任周王朱橚被老爸朱元璋分封到开封城以来，到此时已经传承了十三代。周王府雄踞开封城中央，直接沿用了金代皇宫作为王府的基础，故而使周王府的规模远远超过其他藩王王府，成为明代最雄伟的一座王府。

明代开封周王府复原图

此时的周王名叫朱恭枵，此人和其他朱家藩王颇为不同——其一是平时行事相对比较低调，劣迹不多，因此在民间声望还算可以；其二是能搞清楚脑袋和钱孰轻孰重的问题，为了保住脑袋，可以完全不在乎金钱。

因此，当高名衡向他求助时，他毫无推脱，马上答应拿出白银五十万两，而且就放在城头，明码标价，能击杀“流寇”一人赏银五十两，射死一人赏银三十两，就算拿砖头石块砸伤一人都可以得银十两。

要知道，当时一个正儿八经的边军士兵，一个月才得饷银一两五钱，朱恭枵如此大方，把老高都震惊了，反而劝老朱是不是可以节省点？朱恭枵一摇头，说：“城要是守不住，寡人命都没了，还说什么钱呢？只要城能守住，还怕将来没有钱吗？！”

如果朱常洵也能如此明白，又怎么会身首异处？只可惜，明末的环境里，像朱恭枵这样头脑清醒的王爷实在太少了，朱家王爷们普遍都是爱钱不要命的守财奴，最后也就难免一个个被造反者满门杀光。

朱恭枵的慷慨不光震动了老高，也震动了开封城里的百姓。为了那白花花的银子，“挈弓矢刀槊登城者，纷纷恐后”，短短一两天，原本守军不多的开封城一下多出了数万守卫者。

李自成自起事以来，强攻坚城一直就是他的弱项。崇祯十年（1637年）冬天，他曾经率众围攻成都，结果七天七夜攻不下来。而现在他面对的，是比成都坚固得多的开封，强攻难度可想而知。

开封在北宋时因为是京城，城墙本就修得高大结实。后来到金朝时，为了防御蒙古军队，开封城墙又进一步进行了加强。进入明朝后，永乐、嘉靖、万历三朝又先后对开封城防体系进行了完善，开封城的防御真的到了固若金汤的地步。而当时的李自成又非常缺乏火炮，因此对这种坚城只能采取最笨拙的战术。

李自成下令，以楯车做掩护，让士兵冒着城头雨点般的箭矢和滚木礌石，强行突进到城墙根处，然后每人用铁钎硬凿出一块城砖才能往回跑。没有凿出城砖就往回跑的，格杀勿论。

《大明劫》中明军坚守开封的镜头

在如此残酷的军令之下，闯军炮灰们只能疯狂冲向城墙根。而一旦冲到城墙根，便进入了城头守军的射击死角，守军也就拿他们没办法了。

此时，开封城中的一位秀才发明了一种守城器具——“悬楼”。所谓“悬楼”，就是用木板三面围成一个“小屋”，一头探出城墙外，用一头绳索固定在城头，守军可以在这个“小屋”里对城墙根处的敌军射击。这一下凿城的闯军伤亡骤增，攻势一下停滞了下来。

仗打到二月十四日，李仙风已经得知了省城正被围攻的消息，马上派副总兵陈永福率五千人马星夜回援。陈永福率军只用两个昼夜就奔袭了三百里，于二月十六日深夜时分出其不意穿过闯军围城封锁线，从西水门跑进了开封城。

陈永福的援军到来，令开封军民士气大增，却让李自成变得更加焦躁。

二月十七日，面对久攻不下的困局，李自成亲自骑马靠近开封城墙，企图观察寻找到城墙的弱点。不知不觉中，他越走越近，渐渐进入了守军的射程之内。此时陈永福正巧在城头上巡视，看到“闯贼”已进入射程，于是张弓搭箭，一箭射去，正中李自成的左眼。李自成“抱头惊拥而去”，从此左眼失明，变成了独眼龙，还得了个“闯瞎子”的外号。

李自成的意外受伤，让闯军本已动摇的军心更加涣散。眼看这仗实在打不下去了，重伤在身的李自成只得下令全军撤退。二月十八日，闯军全军拔营西去，一场持续了六天之久的围城战宣告结束。

这是李自成第一次围攻开封。由于奇袭的战术未能达成，被迫改为强攻，而此时闯军只有三万人左右，精锐不过数千，又缺乏攻城武器，力量不足以攻陷开封这样的坚城。不过，李自成是不会死心的，不久之后，他还将卷土重来。

而在开封这边，能够守住城池，一靠城墙高大坚厚，二靠周王慷慨解囊，三靠全城军民同心协力。更难得的是，在打退李自成的进攻之后，开封城中的官员们并没有就此认为天下太平，高枕无忧了，而是未雨绸缪地开始谋划应对闯军下一次的进攻。开封官府组织人力，只用十天时间就把被闯军破坏的城墙修复完毕。又在开封城内以“坊”为单位设立了八十四个“义兵社”，由城中的富裕和中产人家出钱，官府负责募集民间的义兵，定期训练，随时准备应对闯军的下一次进攻。而周王也继续拿出钱财，购置火药、箭矢、军械，以加强城防。

民国时期开封周王府残存建筑旧照

但眼下，李自成暂时还不会再来进攻，因为，他需要继续积聚力量。而崇祯，也绝不会任由“闯贼”在河南发展壮大，他必须调集力量来围剿李自成。

很快，广阔的中原大地上就将鼙鼓动天，狼烟四起……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