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忆“七七事变”(4)宣介溪:追念宋哲元

宋明轩(哲元)将军,于1940年病逝四川绵阳,今天(1965年7月4日)是整25周年。

他在华北一段功业,值得千古景仰,但却受到当世怀疑,他对国家最有贡献的期间,正是他最不为国人所谅解的期间。而且,在近代中国历史上,很难找得出类似的人、相似的事。

笔者自1933年6月,奉派到宋将军任军长的二十九军,担任军队政治训练及与中央联络工作,至1939年,一直是参与机要,深知内情。适逢他逝世纪念,不禁追念这位前辈军人风范,并略记数事,贡献给读者。

1933年,宋哲元已直接受中央指挥,但其原“西北军”老长官冯玉祥,忽在察哈尔组织抗日同盟军,很希望宋回到他昔日怀抱,参加抗日。

有一天,冯的代表张允荣(前冯的第二集团军政治部主任,苏联留学生)、宋及我三人,坐在察哈尔商都一乡人家关公像前谈话,张允荣指着关公像说:“内穿新袍,外罩旧袍,何不忘故主之深也!”

宋当时默然无语,晚上同我说:“公义私谊,不可混为一谈,不过,冯先生是我多年老长官,我终生不会负他……”

于是,他亲自拟定二十九军永久信仰及决心八条,连同三张照片,十分精美地印制在三尺宽、二尺高的横幅上,于二十三年(一九三四)元旦,分发各师、旅、团、营、连、排张挂。

“九一八”之后,日本军阀因早有预谋,很容易地侵占了东北。至1932年,渐次进逼长城,威胁华北。那时候,蒋介石办理国家大事,通常是哪里紧要,就派他的总参谋长何敬公(应钦)到哪里,有时候则自己亲自去,留何敬公看家。

这次,仍不例外地由敬公北上,以国民政府军事委员会北平分会名义,统率十军,遏阻敌人攻势,十军中只第十七军徐庭瑶(辖黄杰第二师、关麟征第二十五师)是从中央带去的,其余九军都是原驻在北方各省。

他们是:二十九军宋哲元;三十二军商震;三十五军傅作义;四十军庞炳勋;五十一军于学忠;五十三军万福麟;五十七军王以哲;六十三军冯占海;六十七军何柱国。

各军历史不同,武器装备不同,所思想、所感受的也都不同,骤然杂集于平津外围狭隘地区,作战嫌其单薄,整训嫌其拥挤,加以中央对各军补充供应,不易符合实际应有的需要。

所以,这时军分会所面临的困难,除大敌当前,日特和北方反动军人政客煽动、破坏、造谣以外,还有内部协调问题。

记得1933年某日,何敬之先生在军分会怀仁堂宴请北方各军政首长,借此交换意见。到会的是北平军分会委员、各省主席、各军军长,共三桌(笔者是当日席上唯一不属于上述三种身份的客人)。

席间,某重要与会人致辞,对某些情形表示不满,言辞激烈,态度也很严峻,一时全座愕然,宋哲元接着起立发言,说:

“这许多困难情形,大家都有同感,不过,这并不是人为不臧,是国家积弱,尤其是日本侵略的结果。大半年来,部长(何先生兼军政部长)大公无私的开明作风,正在克服困难,正带给我们希望,我们为国家、为地方、为自己团体,只有服从领导,向日本侵略暴力打出前途来。”

一席话,满堂掌声,连原发言人也非常高兴地接受,餐会及餐后商谈,都是在一片祥和气氛中进行。

1935年《何梅协定》后,宋哲元被免去察省主席职务,一时出处未定,宋为提供中央决策时参考,特邀我至武衣库公馆,密商四项办法,由我个人名义电呈中央,四项办法是:

(一)驻平或驻保绥靖主任;

(二)晋、察、绥边区“剿匪”总司令;

(三)与傅作义对调,傅主察,宋主绥;

(四)调皖主席。

我们认为,宋有一适当名义留在河北,对国家当时情势较有益处,故“驻平”“驻保”列为第一项。二、三两项只是不得已时,暂放置北方第二线,以备后用。

第四项是假定前三项均不可能,中央能派他到哪里呢?经过分析,二人都认为到安徽不失是一进退咸宜办法。同时,我是安徽人,在无妨国家大方案前提下,能为家乡争取到一位廉能爱民的长官,自所愿为。

宋哲元旧照 图片来自网络

幸好,不久中央采纳第一项,稍后且扩大发表为冀察绥靖主任。原来,这时日本步步进逼,以其在华北有特殊利益为借口,要求“华北政治特殊化”。

中央本不轻弃和平、不轻言牺牲政策,在何先生不得不离开华北后,亦希望有一适当人选担任这特殊性地方艰巨任务,一方面维持国家领土完整,一方面掩护中央,从容准备。

这个人选,第一,要忠贞爱国;第二,要威望、实力、才智相当;第三,还要日本方面不反对。于是,宋哲元被考虑了,并决定组织冀察政务委员会,命宋哲元任委员长,划平、津、冀、察为特殊行政区域。

河北、察哈尔两省主席,北平、天津两市市长,都由政委会直接管辖。该组织分设外交、财政、交通、教育等各委员会,与南京的各部会一样。

日本人为什么同意宋哲元呢?因日本人欢喜的人,我国不赞成也是枉然。日本人想,宋哲元原是“西北军”,与中央有历史矛盾,中央力量全离开了,宋哲元孤立了,再加上威胁利诱和“特务”功夫,还怕他不听话?还怕他跑到哪里去?

冀察政委会宣告成立,华北亲日分子纷纷出笼,一个个沐猴而冠。海内外同胞不明内情,群相惊疑,认冀察组织,显然是继溥仪的伪“满洲国”、殷汝耕的伪冀东自治政府之后又一日本傀儡政权。

同胞们愤激地说,宋哲元已叛迹昭著,将来我们抗日,首先得要抗二十九军;日本下一步侵华,二十九军将是他们的先驱。

当全国同胞群情激昂,日本人幻想宋哲元已在掌握,华北已不成问题的时候,只有蒋介石心情笃定,他相信留宋哲元在华北,将来一旦有事,无异是预伏一支大军。

他放心宋哲元,他相信在任何情况下,宋哲元一定还只是听国家的。

1935年10月,华北正在酝酿所谓“政治特殊化”的时候,一日,秦德纯、萧振瀛二人联袂访我,解释萧之立场,说萧必能以宋之意旨为意旨,国家的利害为利害。

我对萧早有了解,我相信他会如此,但当时平津表现的复杂情势,某些人似有利用日本外交发展个人政治倾向,所以,我当天晚上,把这些情形一并电呈蒋介石,蒋立即复示,对宋等公忠,特表佩慰。

1935年11月6日,我在北平被日军便衣四十人绑架至天津,后来脱险回京,蒋介石召见我时,有这样一段对答:

“我这次被绑架,朋友曾问我,是二十九军有人授意,还是日本人直接行动?我想二十九军最多或有下面的人走报消息,高级方面,决不希望有这事发生。”

委员长立即肯定地说:“那当然,那当然。”

1936年夏,原二十九军政训处秘书顾访白,奉派至北平与宋将军联络,回来时带有秦德纯信,内有“救国有心,回天乏术”之句,很多人因此对北方局势更加忧虑,但蒋介石还是很乐观的。

1937年7月,委员长在庐山召集全国各界人士会谈,会场上有许多人对二十九军态度表示怀疑,蒋向他们大声地说:“宋哲元是爱国的,我相信他。”

冀察政委会成立,南京把华北大局交给宋哲元苦撑以后,日本人就不断压迫,希望达到完全控制的目的。

首先要宋哲元与南京“绝缘”,跟着提出什么经济合作开发方案,要扩大《塘沽协定》范围,又要增加冀东伪组织区域。种种损害我国权的企图和要求,宋哲元当然一条也不肯答应,经过长时期的硬逼软骗都无效时,日本军阀急了,决心要用武力“驱逐宋哲元”。

卢沟桥事变发生,有人认为还是“忍”得不够,如再拖两年,岂不有更多准备?岂不更接近世界大战日期?

但日本军阀要吞并华北,是既定政策,宋哲元既已证明在阻扰吞并,日军阀既已决心要采取武力,卢沟桥事变能免,别的地方事变也不能免。

况且,二十九军守土有责,在土地受到侵犯,自然不惜一战,他们多少年来憋着一口气,早想有一天能痛痛快快地吐出来。

现在,日军未经许可便在宛平县郊区演习,并借口有士兵失踪,硬要进城搜寻,他们还能再忍吗?

于是,1937年7月7日,终于在卢沟桥上高举义旗,揭开抗日圣战序幕,露出中国陆军英雄本色,叫日本人看,“你把我们当什么人?”;叫同胞们看,“你们明白了吧!”。

七七事变后十日,蒋介石在全国各界人士参加的庐山谈话会上说:“……冀察行政组织不容任何不合法之改变,中央政府所派地方官吏,如冀察政务委员会委员长宋哲元等,不得任人要求撤换,第二十九军现在所驻地区,不能受任何约束。……”

“八一三”全面抗战后,蒋介石在南京中央军校纪念周上说:“这两天南京将有一位特别客人来,他就是宋哲元,我今天要告诉大家,宋哲元不但不是有过的人,而且是对国家有大功的人,他在华北一切,都是听我的命令。”

“七七”圣火,烧去了自1895年以来的中华国耻,也照耀着宋哲元同二十九军光明万里,不朽千秋。宋哲元所率领的二十九军,打起仗来实在叫人击节称赏,进攻时一勇向前,退却时临危不乱,守阵地时就抱“存亡与共”的决心。

1933年春,喜峰口一役,王长海师长以一营兵力,创下杀敌二千余人纪录,当时报上描写:“大刀翻飞,寒光逼眼,弄得十倍于我、装备优良的敌军惊心夺魄,抱头而溃。”

全面抗战后,台儿庄之战,亦是二十九军配合友军共同造成的举国欢腾大捷。

1938年春,宋哲元的第一集团军,奉令转进黄河南岸,宋待各单位、各部队均已渡河后,自己才带参谋、副官、卫士数十人,最后到达河桥北端。

这时,敌军离桥不过二十余里,随时有受到炮轰或地面袭击可能,但宋在桥北流连徘徊,舍不得过桥,口中说:“我们这一过去,河北就不是国家所有了!”

随从人员看他迟迟不走,都很着急,最后只好由一位参谋报告:“敌人已很近,请总司令过桥。”“很近怎么样,我们总不能让敌人赶着走!”

但马上又温和地说,“不要紧,你们让我再看看。”看锦绣千里,看河水东流,那种眷恋祖国山河,不忍离去的情感,令人肃然。

吉星文守卢沟桥,刘汝明守石家庄,冯治安守微山湖,都使敌人不能越雷池一步,张自忠扼守襄河,更是抗战史上一件了不起的大事。

国家为纪念他的战功,改设自忠县;后方人民为尊崇他成仁报国的精神,建立张公祠。蒋介石在张的灵榇运抵陪都重庆时,曾通电全国,内有“中华民族因荩忱而……,总理在天之灵因荩忱而……。”之句。

二十九军军事干部,如副军长佟麟阁,参谋长张维藩,师长张自忠、刘汝明、冯治安、赵登禹,以及各旅、团、营、连、排长,包括全体士兵,这种训练精良、人才荟萃的部队,三十年后的今天回想起来,还叫人兴奋不已。

政训处同人今在台者有叶逸凡、胡睦臣、戴仲玉、古焕谟、袁璧赵、胡礼贤诸兄。

宋哲元将军,世居山东乐陵,是一个淳朴好礼的地方,其父湘及先生,设馆教学,将军幼年亲受熏陶,对研读经书最感兴趣。

二十九军驻北平及张家口时,每逢星期三、六晚上,一定由汉学家、前清翰林、省府顾问梁式老讲授经书,大礼堂上高烧红烛,高级官员及驻在附近营长以上环坐听讲,宋本人亦坐在讲师右侧,手持所讲的书,在灯下专心地听读。

记得有一次,讲《论语·里仁篇》孔子说的“君子怀刑,小人怀惠”一章,大家小时候读惯的是宋儒解释,对这一章的印象是:君子常常怀念不忘刑法,有畏法之心,所以不敢做不法之事;小人只常常思念着利益,抱贪利之心,表示君子与小人的气质志趣不同如此。

这一天,梁先生以汉学家的讲法,是:刑,古通“型”,是模范的意思,君子时刻想的,是怎样在言行道德上做人模范,小人只想如何用利示惠于人。

讲罢,老师拿下眼镜,向四周三十几位大学生扫视一遍,笑问:“你们都是文武领导人物,你们觉得自己是在‘以身示范’,还是在‘以惠结纳他人’?”

每一个听讲人,都为这句话问得动容,大家都要做君子,谁愿做小人呢?

1939年,宋氏以军委会委员身份,在广西阳朔养病数月,7月携带夫人、男女公子全家到重庆,住南温泉,每日在花溪、虎啸、仙女洞、白鹤岭畅游阔论,不是宋氏同我二人,就是加上秦德纯我们三人。

宋氏这时只腰有点痛,舌部不甚随和,其他部分健康情形甚佳,兴致亦甚高,他在晋见蒋介石时,曾不止一次地要求到东北打游击,让日军遭遇后顾之忧。蒋认为可以研究,但希望先好好把病养息养息,宋氏遵嘱,移居到灌县(都江堰),不久复迁绵阳,不幸竟于次年在绵阳病逝。

宋将军常说,军人最好的归宿是马革裹尸,将军为病困缠,不能含笑沙场,一定很感遗憾。

史学家太原常燕生教授评说:“宋哲元秉赋忠纯,受过老式的严格军事训练,又吸收了新的革命思想,所以成为民国前期三十年过渡时代标准军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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页面更新:2024-06-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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