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邦炜:冯京“由商而士”问题探讨02(总第2495期)

张邦炜著:《恍惚斋两宋史论集》

河北大学出版社,2020年


冯京“由商而士”问题探讨

——北宋时期社会流动的一个实例



前言:士多出于商


社会流动是指社会成员或群体在经济地位、政治地位和社会职业等各个方面所发生的结构性变动。社会流动的程度愈大往往表明社会分层体系的开放程度愈高,反之则意味着社会越发封闭。宋代的社会流动问题因此受到研究者关注,而“由商而士”是其重要内容之一。较早涉及这一论题的有宋晞[1]、漆侠[2]、朱瑞熙[3]等学者。笔者从前曾将“士多出于商”称为“职业上的社会流动”[4],其实“由商而士”的本质属性应当是政治地位方面的结构性变动。

王应麟《困学纪闻》称:“先王之制,贵者始富,贱者不富也。”注释者补充道:“贫富贵贱,离而为四,起于后世”[5]。唐代中叶以后,随着商品经济的发展,并非“贵者”、仅是“富者”的工商业者力图集“富者”与“贵者”于一身。在北宋时期,原籍寿州(治今安徽寿县)、徙居开封的茶商陈子城就很典型。他仰仗其巨资,“关节至禁中”[6],拟将其女送入宫中,“杨太后(即宋真宗杨淑妃)尝许以为后”,宋仁宗欲“纳其女为后”[7]。只因吕夷简、王曾、宋绶等大臣以及宦官阎文应竭力反对而未果,否则陈子城已集富贵于一身。如果说陈子城送女入宫、正位中宫的美梦难圆,那么先住成都、后居开封的银匠刘美(本姓龚)此前送妻入宫、正位中宫则如愿以偿。他将其前妻刘氏[8]认为妹妹,送入宫禁,虽然几经波折,终于被宋真宗立为皇后,史称章献明肃太后。刘氏在宋仁宗前期垂帘听政达11年之久,而刘美一家 “特以外家故,恩宠无比”[9],高官满门。尉氏(今属河南)茶商马季良又因“娶刘美女”[10]而官至兵部郎中。此后,开封富商帽子田家“家凡十县主”[11],大桶张家“至有三十余县主”[12]。他们凭借其经济实力,屡屡娶皇室近亲之女为妻,因而一再获得官职。可是刘美等人由商人而外戚,并非严格意义上的“由商而士”。刘美、马季良系“由商而官”,帽子田家、大桶张家则是“亦商亦官”。

所谓“由商而士”,主要是就商人之子步入读书—中举—为官之途而言。清人沈垚指出:“古者四民分,后世四民不分。古者士之子恒为士,后世商之子方能为士。此宋、元、明以来变迁之大较也。”他强调:宋代以后,“天下之士多出于商”[13]。漆侠认为:“商人之向官僚地主转化,首先是‘读书为士人’而后中科举、释褐为官”[14]。他将许骧、冯京视为“由商而士”的典型。有关事例不少,如绰号“吴纱帽”的饶州(治今江西鄱阳)帽匠吴翁 “教子任钧读书”[15],鄂州(治今湖北武昌)富商武邦宁令其次子武康民“读书为士人”[16],陆九渊“自先世为药肆以养生”[17],因而朱熹有“陆家亦作铺买卖”[18]之说。凡此种种,不一而足。然而所有这些,只是片言只语,均未加以论证。

本文选择冯京作为北宋时期社会流动的实例予以考察,原因有二:一是有关资料较多,有可能大体展示其“由商而士”的过程;二是其出身问题迷雾重重,实有厘清的必要[19]。由于冯京是否出身商人家庭,至今仍是个有待论证的问题,下面的探讨就从这里开始。

上篇 出身之疑:四者必居其一么


冯京(1021—1094)字当世,宜州龙水(即今广西宜州)人[20]。其知名度相当高,一是由于冯京的生平事迹包括家世、降生、求学、科第、婚姻等诸多方面均颇具传奇色彩,从南宋时起即成为戏曲中的主人公。在宋元南戏剧目中有《冯京三元记》,其改编本留传至今[21]。在当代的俗语中,有“错把冯京当马凉”一语。二是因为冯京不仅历知江宁府(治今江苏南京)、开封府、太原府、河南府(治今河南洛阳)、成都府、大名府(治今河北大名)等名都重镇,而且曾任知制诰、御史中丞、翰林学士等要职,特别是在熙宁、元丰变法的关键时期,两次担任执政大臣[22],累计长达10年之久,官至参知政事、枢密使。其致位通显是个不争的事实。问题在于:冯京究竟出身于什么家庭?


一 、种种歧见


关于冯京的家庭出身,主要有以下四种各有其依据的不同说法。

一是商人说。漆侠在《宋代的商业资本和高利贷资本》一文中说:“冯京也是来自商人家庭”[23]。并将冯京与许骧一并作为“由商而士”的成功事例。此说源于南宋罗大经《鹤林玉露·冯三元》:“其父商也”[24]。可是明人杨慎认为“小说不足信”,并称:“(冯)京父未尝为商,又不名商也”[25]

二是官员说。其依据主要是1981年在河南密县(现称新密市)发现的彭汝砺撰《宋故宣徽南院使太子太保致仕赠司徒谥文简冯公墓志铭》(以下简称《冯京墓志》)[26]。按照《墓志》记载,冯京的曾祖到父亲均系有官职之人,特别是其父曾任左侍禁。笔者因此曾认为,冯京出身“小官门户”[27]

三是寒畯说。其依据是李心传《建炎以来系年要录》载,绍兴五年(1135)九月,参知政事沈与求称:“臣闻皇祐元年,沈文通(即沈括之侄沈遘)考中第一。仁宗曰:‘朕不欲以贵胄先天下寒畯。’遂以冯京为第一,文通第二”[28]。王安石《沈内翰墓志铭》另有一说:“公(指沈遘)初以祖荫补郊社斋郎,举进士,于廷中为第一,大臣疑已仕者例不得为第一,故以为第二”[29]。其原因并不在于沈遘为“贵胄”、冯京系“寒畯”,而是因为沈遘系“已仕者”。与世居杭州,族中不乏进士、官员的钱塘沈氏家族相比,冯京的家庭固然不免显得家世寒微。即使宋仁宗确实将冯京作为“寒畯”的代表而予以优待,所谓“寒畯”也只是相对而言。

四是殷实说。王珪《永寿郡太君朱氏(即冯京母)墓志铭》(以下简称《朱氏墓志》)称:“其治家有法。自冠婚丧祭、牲帛俎醢,莫不有礼意。接内外姻族,尊者恭之,下者拊之,而恩勤一也。又自薄奉养,虽尺帛不妄费。一有嫁婚,视箧中所积,盖十具八九。故冯氏虽甚贫,而嫁婚能不失其时”[30]。邓小南据此指出:“冯家虽非显赫官宦之家,但在当时当地应该属于中等殷实门户。尽管冯母墓志中称冯家曾经‘甚贫’,但家中规矩、生活方式,不似贫窘人户。”[31]

商人乎官员乎?寒畯乎殷实乎?有关说法并不一定相互排斥,很难做出非此即彼的取舍。要给冯京定个家庭成分,谈何容易。下面先分别从其祖上、父、母三个方面作些考察,再试图作一概括性的综合评估。


二、冯氏祖上


宋代“作碑谀墓”之风盛行,“谀碑多故吏门生之笔”[32]。《冯京墓志》的撰写者彭汝砺系治平二年(1065)进士第一,冯京当时正担任知贡举。彭汝砺作为冯京的门生,他所撰《墓志》不免有夸大不实之处。但从中仍不难看出,冯京并不出身于高官显宦之家。《冯京墓志》称:“(冯公) 曾祖碧,著作佐郎;祖考禹谟,崇公,殿中丞;考式,蜀公,左侍禁;皆赠太师、中书令兼尚书令。冯氏旧家河朔,五代之乱,避地走宜(‘宜’原作‘空’,误)藤间。宋兴,天下定,崇公出,献诗百篇,太祖伟而官之,亦不克试。”在这段文字中,有以下四点值得注意。

第一,据王安礼所撰《冯京曾祖碧赠太师中书令可赠兼尚书令制》、《祖禹谟赠太师中书令兼尚书令可追封崇国公制》、《父式赠太师中书令兼尚书令昌国公可追封蜀国公制》[33]可知,冯碧、冯禹谟等人的太师、中书令、尚书令等高官,崇国公、昌国公、蜀国公等爵位,都是在冯京官拜执政大臣之后追赠、追封的。

第二,著作佐郎,唐制为从六品上,宋制为正八品;殿中丞,唐制为从五品上,宋制为从七品;左侍禁,武阶官名,北宋前期为正八品[34]。所有这些均非位高权重的要职。

第三,冯京的曾祖冯碧即使确实曾任著作佐郎,也应当是五代时期的往事,对判定冯京的家庭出身,意义并不太大。

第四,崇公即冯京的祖父冯禹谟,因“献诗百篇”,宋太祖拟“官之”,当指授予殿中丞一职,但“不克试”,实际情况是并未赴任。


三、冯京之父


要判定冯京的家庭出身,关键在于其父。明代学者杨慎称:“(冯)京父未尝为商,又不名商也,小说不足信,当依正史之传可也”[35]。冯京之父“不名商”,言而有据。但称其父“未尝为商”,则有待讨论。

乾道初年,广西经略司主管机宜郭见义在《三元祠记》中说:“冯公名京,字当世,世为宜之龙江人,从其父商,遨游四方”[36]。或许是出于对“从其父商”一语的误读,清人汪森《粤西丛载·冯京》称:“冯京父冯商”[37]。《[雍正]湖广通志》卷73《流寓志》又添枝加叶:冯商“字式之,一名式”[38]。冯京之父名式,有《东斋记事》一书可证:“冯当世(即冯京)参政之父式”[39]。其作者范镇与冯京并世而年长,此书写成于元丰年间。王称《东都事略·冯京传》亦称:冯京“父式”[40]。最准确的资料当推上世纪80年代初出土的《冯京墓志》:“(冯公)考式。”

冯京之父冯式“尝为商”,并非纯属向壁虚构之说。前面引用郭见义所言 “从其父商,遨游四方”,罗大经所云“其父商也”,均是其证。此外,还有记载称:冯式“少游商,之京师”;[41]冯式“微时,与父烧炭于郡西北岸山”,“后生(冯)京,带至楚江夏为商”[42]。行文到此,不禁忆及范仲淹《四民诗·商》:“尝闻商者云,转货赖斯民。远近日中合,有无天下均。上以利吾国,下以藩吾身。”[43]苏轼所盛赞的白居易《朱陈村》诗:“家家守村业,头白不出门。生为陈村民,死为陈村尘。田中老与幼,相见何欣欣。一村唯两姓,世世为婚姻。”[44] 如果说传统时代的农民重在“守村业”,乃至“不出门”,那么商人则以沟通远近,周游天下为特征。冯氏“随所至而往”[45],冯京有“东南西北人”[46]之称,开封、江陵(今属湖北)、余杭(即今浙江省杭州市余杭区)、宁远(今属湖南)等地均是其足迹所至之所,以致其籍贯很难确定,有宜州、江夏、镡津(即今广西藤县)、咸宁(今属湖北)等多种说法。冯式“遨游四方”,或可作为其“尝为商”的佐证。只是为史料所限,冯式从事工商业的具体情况不得而知。

前文已论及,冯式曾任左侍禁。《东斋记事》曰:“冯当世参政之父式,为左侍禁以终。”[47]《东都事略·冯京传》云:冯京“父式为左侍禁以终”。[48]此事又为冯京母朱氏和冯京本人的墓志所证实。值得注意的是,左禁侍只是无执掌的低级武臣阶官。正因为其品阶低、无执掌,冯式“自以负所学而不得志”,对于此职颇为不满。在其妻朱氏的劝告下,才“屈而遂之”[49]。由此看来,称冯京出身“小官门户”,自有其一定依据[50]

问题在于,冯式的官职是如何得来?邓小南认为:“冯式得官来历虽不清楚,但很有可能是靠进纳买得‘侍禁’。”这一推测不无道理。据王曾瑜研究,北宋朝廷正是用侍禁之类的低级阶官授与进纳买官者;侍禁在景德年间的卖价为粮食9000到13500石。[51]对一般人来说,这个数字太惊人。但在冯式生意兴隆时,拿出这笔钱财,并不太难。这类官职的买方“皆豪猾兼并之徒,屠酤市贩之辈”[52],非土豪,即商贩。由此看来,冯式只是普通商人而已,并非富商大贾。


四、冯京之母


《朱氏墓志》称:“谆谆尚书,知女所从,不择高华,而择于冯” [53]。所谓“尚书”是指朱昂,他官至翰林学士,死时赠刑部尚书。照此说来,冯母朱氏是位大家闺秀,她与冯式门第悬殊。在本文写作过程中,邓小南建议笔者将朱氏墓志与朱昂行状[54]对读。这才发现朱氏是否朱昂之女、是否出身“高华”,很成问题。其疑点主要有三:

第一,父女年龄差距大。朱昂生于后唐同光三年(925),死于北宋景德四年(1007),享年83岁。朱氏生于宋太宗至道元年(995),死于宋英宗治平三年(1066),享年72岁。也就是说,朱氏生时,朱昂已是古稀老人。此事或可用老娶少妻作解,但毕竟相当稀罕。

第二,父女事迹不相符。《朱氏墓志》称:“始,尚书(指朱昂)为翰林学士,请老江陵。方是时,夫人年十四,端重寡言。尚书爱贤夫人,择所宜归。及见给事(指冯式)[55]所为文,大器之,遂以归。”朱昂选择冯式为女婿,如果是在朱氏14岁时,即宋真宗大中祥符元年(1008)。这并非朱昂“请老江陵”之年,而是其去世一年之后,他已在黄泉之下。而朱昂行状载,朱昂请老江陵,“公年七十七矣”。这年是宋真宗咸平四年(1001),朱氏才7岁,尚无出嫁的可能。

第三,尤其可疑的是,“父亲”行状中居然无此女。朱昂行状称:“女二人,长适故左正言、直史馆兼直秘阁夏侯嘉正,次适今尚书右丞、集贤院学士冯公亮。”据邓小南考证,“冯公亮”并非“冯公式”之误,而是“马公亮”之误。

邓小南说得对:朱昂与朱氏“这种父女关系实难确认”。如何解释此事?推测不外庶出与攀附两种,以攀附的可能性较大。朱氏许配冯式,并非高华下嫁寒素。但从其教养来看,朱氏应当出身在小康以上人户,与冯氏的门户差距不会太大。总之,冯京的母系也并非出自名门。

综上所述,或可如此概括冯京的家世:其先人既非高官显宦,也非富商豪贾,家境较殷实,很可能曾经营工商业,并拥有因进纳而得来的低级官员头衔。当然,在高官显宦特别是皇上眼中,冯京无非是个“寒畯”子弟而已。冯京是否一定出身商人家庭,虽然无法确考,但他个人及其家庭是个社会流动的实例则无疑义。按照传统时代的观念,冯京的家庭地位不仅与出身士人家族的沈遘相比,即使与出身富商家庭的许骧相较,都不免相形见绌。许氏“资产富殖”,“罄家产为(许)骧交当时秀彦”,宋太宗在任开封府尹时已“知之”[56]。而冯氏不过殷实之家而已,有时甚至较贫困。冯京的前程很难一帆风顺。


下篇 仕进之路:世路无媒着脚难


在冯氏家庭中,冯京是位超迈前辈、光耀门楣的关键性人物。他博得“两娶相家之女,三魁天下之儒”[57]的雅誉,是个标准的“天子门生宰相婿”。不仅冯京个人功成名就,而且其上三代因冯京跻身执政大臣而追赠、追封高官显爵。冯氏由中等殷实人家一举跃居达官显宦门户,实现了上升型社会流动。按照宋代的常规,一个家族或家庭的兴盛大致取决于四大因素,即经济、科举、联姻、关系。用现在的话来说,即是:经济是基础,科举是关键,联姻很重要,关系不可少。冯京这个“寒畯”子弟终于致位通显,因素甚多,远不止于上述四种。


一、望子成龙


宋代有句格言:“人生至乐无如读书,至要无如教子。”[58]宋人往往“思教子以兴宗绪”[59]。冯式夫妻更是几乎将一切希望寄托于其第三子冯京身上,并将此事作为家中第一要务。

冯式本人光宗耀祖的愿望便极其强烈,试图走读书—应试—高中—显宦这条仕进之路,但他是这条路上的失败者。冯式对其左禁侍这一低级武阶官颇为不满,“自以负所学而不得志” [60]。他的失败更让他一心促成儿子成功。《冯京墓志》称:“蜀公(即冯式)知书,善教子,然于公(指冯京)尤力。”据记载,冯式有四子:冯襄、冯衮、冯京、冯奕,冯京排行第三。冯式“心知公(指冯京)异日必贵,尝取公所诵书,题官次、服色于后。及公被命,视所书,无一字异。”章定《名贤氏族言行类稿》载:“(冯)式常取其(指冯京)所诵书题其后,云:‘将作监丞通判荆南军府事冯京。’(冯)式既退十一年,(冯)京举进士,自乡选至廷对,俱策名第一,为将作监丞、通判荆南,如(冯)式之言。时人谓(冯)式为知子。”[61]

冯京仕进之路成功,与其母朱氏关系更大。《朱氏墓志》称:“方困约时,惟知教子之为乐。”在其夫死后,“携诸孤,居鄂州,自教读书。”她不仅亲自辅导冯京兄弟读书,而且决定让冯京寄籍江夏应试。朱氏还为冯京出人头地,多方编织各种社会关系。如尽力结交名士:“宾客之过门者,夫人知其贤,尝躬为饮食之。故其子虽少,而名动京师。”[62]甚至攀附“高华”,自称名臣朱昂之女,都是为儿子的前程而努力。她还为冯京选择大家闺秀为妻,以便替儿子日后的晋升打开方便之门,下文将涉及。总之,朱氏望子成龙,用心良苦,不遗余力。


二、三魁天下


据记载:冯京“庆历中,以鄂州首荐”[63]。他在鄂州获得解元后,皇祐元年(1049)又在省试、殿试中拔得头筹,人称“冯三元”。其省试赋《无逸为元龟》、殿试赋《盖轸象天地》皆“清婉浏亮,典丽遒密,曲尽声律之妙,遂为多士魁。四方之人传诵其文,模拟、窃取、乞灵、假宠以雄长于词林者,不可胜数”[64]

在科举时代,中进士难,中状元更难,连中三元最难。《宋史·论曰》:“进士自乡举至廷试皆第一者才三人,王曾、宋庠为名宰相,冯京为名执政”[65]。此说有误,查《文献通考·选举考五》可知,天圣二年(1024)的省元是吴感,宋庠当时名叫宋郊,仅为殿元即状[66]。当以南宋史家李心传所说为是:“孙汉公(即孙何),淳化三年(992)举进士,自开封至南省、廷试皆第一,前未有也。至咸平五年(1002),王沂公(即王曾)青州(今属山东)、南省、廷试皆第一。庆历二年(1042)杨审贤[67](即杨寘),皇祐元年冯当世(即冯京),复皆第一。宋有国二百余年,为三元者止此四人耳”[68]。足见,连中三元在当时实属凤毛麟角[69]

冯京何以“所试皆第一,名声走天下”? [70]当时人的解释主要有两种。一种是天才论,如郭见义《三元祠记》称:“公(指冯京)生而英爽俊迈,气盖一时,翰墨蹊径,绝人远甚。”[71]另一种是宿命论,这类稀奇古怪的说法太多。如有的认为是由于冯京的祖父冯禹谟的坟墓埋得好:“其地形乃照天烛也,其光在顶。适葬于绝巘之巅,最为奇穴。(堪舆名家)廖金精题曰:‘一山正,一山斜,状元出在别人家。’后(冯)京发于江夏,果奇验。”[72]有的以为是因为冯京的父亲冯式积德行善所致:“(冯式)壮年无子,将如京师,其妻授以白金数笏,曰:‘君未有子,可以此为买妾之资。’及至京师,买一妾,立劵偿钱矣,问妾所自来,涕泣不肯言。固问之,乃言其父有官,因纲运欠折,鬻妾以为陪偿之计。遂恻然不忍犯,遣还其父,不索其钱。及归,妻问买妾安在?具告以故。妻曰:‘君用心如此,何患无子?’居数月,妻有娠,将诞,里中人皆梦鼓吹喧阗迎状元。(冯)京乃生。”[73]有的甚至编造冯京是文曲星下凡的神话:“冯京将诞,其邻梦鼓吹喧阗,送状元至冯家,觉而京生”[74]。这些荒诞不经的说法或出自杜撰,或出自附会,虽不可取,但在宿命论盛行的传统时代不足为怪。

冯京的科举之路获得成功,主要是其多年“苦学”的结果。正如《冯京墓志》所说:“公少苦学,终老未尝一日弃书。” 他当年曾叹息:“丰年足酒容身易,世路无媒着脚难”[75]。这位“苦学”者青年时代游学四方,经历一番苦斗,遭遇挫折不少,不乏趣闻轶事。下面仅举三例。

例一:在余杭遭受欺凌。方勺《泊宅编》卷上载:“冯当世未第时,客余杭县,为官逋拘窘,计无所出,闷题小诗于所寓寺壁。一胥魁范生见之,为白县令,丐宽假。令疑胥受赇游说,胥云:‘冯秀才甚贫,但见所留诗,他日必贵显。’因诵其诗,令遽释之。诗云:‘韩信栖迟项羽穷,手提长剑喝西风。可怜四海苍生眼,不识男儿未济中”[76]。冯京此诗以项羽、韩信自况。此外,他在“未济”时所留下的诗句,如:“琴弹夜月龙魂冷,剑击秋风鬼胆粗”;“吟气老怀长剑古,醉胸横得太行宽”[77]。诸如此类,“皆不凡”[78]

例二:在咸宁展示才华。《鹤林玉露·冯三元》载:“(冯京)家贫甚,读书于潜山僧舍。僧有犬,京与共学者烹食之。僧诉之县,县令命作《偷狗赋》,援笔立成。警联云:‘团饭引来,喜掉续貂之尾;索绹牵去,惊回顾兔之头。’令击节,释之,延之上座。明年,遂作三元”[79]。如果说“手提长剑喝西风”等诗显示其抱负,《偷狗赋》则展示其才气。

例三:在江夏幸逢知己。周煇《清波别志》卷下载:“(冯京)早年薄游里巷,夜为街卒所系,鄂守王素亟释之”[80] 。可见,冯京求学时代并不顺利,甚至可谓四处碰壁。

冯京岂止求学碰壁,应举同样遭遇挫折。祝穆《古今事文类聚》前集卷25《监试主盟》载:“冯当世秋试于乡里,主司坚欲黜落,已而缀之榜末。时,鄂倅南宫诚监试,当拆封,大不平,力主之,遂至魁选”[81]。如果不是南宫诚“大不平,力主之”,冯京已名落孙山。史载:“冯当世,庆历中,以鄂州首荐。至大江,风涛汹涌,几至沉没”[82]。这在很大程度上描述的是冯京赴京赶考的心情,他担心其前程是否“风涛汹涌”乃至“沉没”。

冯京最终并未“沉没”,而是大获成功,也与机遇有关。诸如前面讲到的余杭、咸宁知县的爱才,鄂州知州王素、通判南宫诚的公正,乃至宋仁宗的开明等种种偶然因素。冯京对南宫诚、王素等人的大恩大德始终铭记在心。皇祐元年,冯京入仕为官不久,即任荆南(治今湖北江陵)通判,而南宫诚则调任潭州(治今湖南长沙)通判。文莹《湘山野录》载:冯京“释褐除荆南倅,南宫迁潭倅,公以诗寄谢。”冯京诗曰:“尝思鹏海隔飞翻,曾得天风送羽翰。恩比丘山何以戴,心同金石欲移难”[83]。南宫诚死后,冯京仍不忘其恩德。史载:“始,(冯)京乡居,受恩通判南宫诚(“诚”原作“成”),迨贵,以郊恩官其子。”[84]治平二年(1065),冯京出任陕西安抚使,与正在知渭州(治今甘肃平凉)任上的王素相逢。周煇《清波别志》卷下载: “后,冯(京)使关中,王(素)方帅渭,宾燕甚欢。冯(京)贻以诗。”冯京诗云:“吞炭难忘当日事,积薪深愧后来恩”[85]


三、两娶相女


冯京的婚事均非以感情为基础,而是以利益为归依,都着眼于个人的前程与家庭的兴盛,具有政治婚姻的性质。以下三点颇为引人注目。

其一,不婚外戚。《冯京墓志》载:“公皇祐元年及第,时张尧佐介外戚势,欲以女妻公。即使吏卒拥公至其第。以金腰公,曰:‘此出自上意。’公辞曰:‘老母尝议王氏矣。’顷之,中人以酒肴来,微示公妆奁数。其一曰金五百两。公笑而掩之。出,僦马归。即纳采于王氏。”据钱公辅《翰林学士冯公妻王氏夫人墓志铭并序》(以下简称《王文淑墓志》)记载,张尧佐对冯京软硬兼施:“张氏之人奔华驷,拥健从,挟而归于其家,饮之酒而迫促之。”而冯京的态度异常坚定:“吾婚决矣,奈何屈我以势?吾头可截,婚终不可易!”[86]张尧佐者,宋仁宗所宠爱的张贵妃之伯父也。张贵妃死后追封为皇后,谥温成,史称温成皇后。此事因被作为“榜下择婿”的典型而加以渲染,几乎尽人皆知。冯京不婚外戚,不难理解。虽然张尧佐“势重倾天下”,但其社会形象极差。《宋史·张尧佐传》称:张尧佐“以戚里进,遽至崇显,恋嫪恩宠,为世所鄙”[87]。正如冯京所说:“彼张氏炎炎,炙手可热,吾敢以足蹈其焰而富贵权豪之诱哉!” [88]不仅如此,宋代吸取前朝教训,对外戚实行虽“崇爵厚禄”,但“不畀事权”的政策[89],外戚任职受到种种限制,关键在于不给实权。按照当时的规定,“后妃之家毋得除二府职位”[90]。冯京一旦联姻张氏,很可能成为他日后晋升路上的绊脚石。

其二,联姻文臣。冯京拒婚张氏,而娶王文淑为妻,实属较佳选择。冯京说:“吾闻王氏女贤且有容德,吾诚欲室之” [91]。其实,关键在于王文淑有个“好”家庭、“好”父亲。《王文淑墓志》载:其“父讳丝,官至尚书兵部员外郎、三司盐铁判官,以清节闻于时”[92]。王丝与范仲淹同为大中祥符八年(1015)进士,其《墓表》为范仲淹所作[93]。他历任衢州(今属浙江)通判、袁州(治今江西宜春)通判、荆湖南路安抚使、广南东路转运按察使等职,所至政绩卓著。如在广南东路,博得“金珠御史”的美誉。叶廷珪《海录碎事》载:“会稽王丝以侍御史为广南东路转运使,兼提举市舶。旧,番货(税)[94]之来,十税其一,必择精者。丝令精粗兼取,夷人悦之,目为‘金珠御史’”[95]。其声誉与张尧佐迥异。难怪冯京“归心于王氏”,并斩钉截铁地宣称:“吾头可截,婚终不可易!”冯京说:“吾自度一书生,犹以其台省家,势位不吾敌” [96]。他攀上这门婚事,或许与王文淑的长兄王霁是其同年进士有关。《王文淑墓志》称:“于是京师士大夫翕然以贤于公,而称王氏之女得其归。”王丝喜得状元为东床,冯京一跃而为贤士大夫家中的乘龙快婿,两家可谓双赢。就冯氏来说,这门婚事的决策者是冯京之母朱氏。《冯京墓志》载,冯京称:“老母尝议王氏矣。”朱氏可谓颇有心计,一心为儿子日后的飞黄腾达开路架桥。

其三,“两娶相女”。此说并不完全确切。元人所编《氏族大全》将“两娶相女”解释为先“富弼妻以女”,后“再娶晏殊女”[97],更是与史实不符,且辈分混淆。在冯京的夫人中,无宰相晏殊之女。在晏殊的女婿中,无冯京其人,而有冯京的第二位岳父富弼。欧阳修《侍中晏公神道碑铭并序》载:晏殊“女六人,长适戸部侍郎、同中书门下平章事富弼,次适礼部侍郎、三司使杨察,其四尚幼”[98],即是其证。所谓“两娶相女”,是指冯京有两位夫人,均系宰相富弼与其晏氏夫人所生。《富氏墓志》载:“翰林学士冯公京两娶富氏,皆今枢密使、检校太师、礼部尚书、同中书门下平章事富公(即富弼)之女,赠侍中元献晏公(即晏殊)之外孙”[99]。应当指出的是,前富氏夫人在世时,富弼尚未拜相,仅官至枢密副使。严格说来,冯京仅“一娶相女”[100]。冯京首婚于皇祐元年,王文淑19岁时,与冯京成婚,次年便去世。他再婚于至和元年(1054),王陶《故太和县君富氏墓铭》载,富氏“年二十二,归冯氏。当翰林(指冯京)为太常丞、直集贤院时,奉薄族众,几无以赡朝夕。夫人斥卖其服饰玩好之物,一无爱惜。故旨甘享祀,以时不阙”[101]。她次年即病故。冯京三婚于嘉祐三年(1058),据记载,“前富氏卒,其妹再与冯京续室。年二十归冯,至元祐三年(1088)四月十三日不起,享年五十”[102]。后富氏夫人作为冯氏主妇,时间最长,达30年之久。蔡骃《宋故安化郡夫人富氏墓志铭》称:“方是时,文简公(指冯京)官未显,族众禄微,用不给。而夫人日捐奁箱所有,以佐其阙”[103]。可见,她对冯氏贡献也最大。

富弼作为宋仁宗、英宗、神宗三朝的宰辅重臣,在北宋中期的历史上具有举足轻重的地位。其权位与影响绝非王丝可比。就冯京择偶来说,如果王丝之女是其较佳人选,那么富弼之女堪称最佳人选。特别是在后富氏夫人出嫁之初,冯京“官未显”,但富弼已拜相,其财力、势力、影响力都更大。《宋故安化郡夫人富氏墓志铭》载:“岁时,文忠公(指富弼)或遣人问遗,物无多少,悉归之堂上,弗以自奉”[104]。足见富弼何等疼爱其女,自然爱及女婿,并且绝非仅限于物质。冯京此后的仕宦前程,都与他的这位宰相岳父关系颇大。总之,探究冯京的仕进与冯氏的兴盛,王丝尤其是富弼不失为一个重要因子。


四、平弱大臣


宋人说:“一举首登龙虎榜,十年身到凤凰池”[105];“五百人中第一仙,等闲平步上青天”[106]。其实,进士乃至状元在宋代不过是晋升的必备条件,官场险恶,要平步青云还得靠奋斗和善处。冯京与并世的王安石、司马光以及吕惠卿、蔡确、章惇、曾布等人明显不同。蔡确、章惇等人得意时,皇上言听计从;失意时,惨遭贬逐。而冯京入士之路不乏险阻,为官以后相当顺当。在他数十年的宦海生涯中,最大挫折莫过于熙宁八年(1085)正月,因受郑侠案牵连,宋神宗迫于来自吕惠卿等人的压力,解除冯京参知政事,守本官,知亳州(今属安徽)。这在宋代很常见,算不上多大的处分。元丰四年(1081)正月,年逾花甲的冯京被解除枢密使,纯属自愿,应视为荣退。史载:“(冯)京数以疾求解机务”,神宗批准其请求,并下制褒奖,其中有“始终眷遇,出入显荣”[107]等语。冯京的为官之路何以较顺当[108],与其两大从政作风关系极大。

其一,苟且执政。冯京可谓考场内的高手,政坛上的庸才,从政才干很有限。宋神宗对冯京的总体评价不外乎“平”、“弱”两个字。他说:“(冯)京如何,似平稳” [109]。又说:“京弱”[110]。所谓“弱”者,平庸也,低能也。宋神宗的评论相当中肯,冯京实属“平”、“弱”大臣。以下两“无”,即是其证。一无明显政绩。《宋史》本传对于其政绩,记载相当笼统,无非是“其为郡守,诸县公事至,即历究之”[111]云云。恰恰表明,冯京政绩平平。他仅有一事略显才干,即熙宁九年在知成都府任上,用修好的办法平息了茂州(治今四川茂县)少数民族事变。难怪王安石说:冯京“充位耳”[112]。邓绾亦称:“冯京预政日久,殊无补益”[113]。二无突出政见。宋人赵汝愚所编《宋朝诸臣奏议》及明人黄淮、杨士奇所编《历代名臣奏议》未收录冯京奏议数均为零。很清楚,从赵汝愚到黄淮、杨士奇都认为,冯京的奏议质量太差,充数而已,无收录价值。冯京是个多栽花、少种刺,遇到棘手问题绕道走的官僚。御史中丞杨绘将冯京与王珪相提并论,上疏请求宋神宗“指挥冯京、王珪等,令各振其职,无苟且焉”[114]。如所周知,王珪绰号“三旨相公”[115],而冯京或可称为“苟且执政”。总之,冯京政绩不突出,但政治地位突出;为官平庸,但仕途坦荡。庸官少风险,能臣多坎坷,这在传统时代很常见,不足为奇。

其二,争而不力。南宋史家吕中指出:“当(王)安石变法之时,……力与之争者,唐介也。争而不力者,赵抃、冯京也”[116]。此说相当中肯。冯京并非旧党首领,只是个较为理性的旧党人士,有以下三点可证。一是并不一概否定新法。他主张对新法予以适度肯定:“朝廷立法,本意出于爱民。然措置之间,或有未尽”[117]。其态度并无偏激之嫌。冯京说:“天下事,不可急。”王安石反驳道:“有一日行之,而立见效者,亦不可不急”[118]。冯京说:“此等事不宜仓卒。”王安石的回答是:“因循至今,所以不免仓卒”[119]。冯京与王安石之争在一定程度上是轻重缓急之争。二是党派偏见并不太深。冯京与新党人士并非一概势不两立。如新党薛向在元丰三年(1080)九月,被解除同知枢密院事时,据《冯京墓志》记载,冯京曾“从容开说,以为可惜”。即使与王安石,冯京至少也能对话。如熙宁五年底,“(王)安石固求罢,上不许。”宋神宗“令冯京、王珪谕旨,于是安石复入视事”[120]。冯京与旧党中人,也并非无争执。如他与旧党孙固“同在枢府”,“屡于上前争论”[121]。御史中丞吕诲作为旧党人士,竟高调弹劾冯京:“所至嗜利,西人目为金毛鼠。”[122]尤其值得注意的是,冯京居然将其次女许配新党中坚蔡确之子蔡懋(原名蔡渭)。与冯京关系更为融洽的固然是号称“中立无与”[123]者,如熙丰宰相吴充,他与王安石同中有异,与司马光异中有同,是位较为理性的新党。冯京《赐宴史院和首相吴公(即吴充)》诗云:“天密丛云晓,风清一雨余。三长太史笔,二典帝皇书。”[124]他对吴充可谓敬重有加。三是王安石尚可接受的人物。冯京先任枢密副使,后任参知政事,宋神宗都同王安石商量,并取得其赞同。熙宁三年七月,神宗问王安石:“令作枢密副使,如何?”王安石说:“欲用之,何不可!”[125]冯京于是出任枢密副使。王安石甚至排斥其儿女亲家吴充而容忍冯京。神宗“初欲用(吴)充参知政事”,王安石说:“充岂能忘形迹,若论议之间,顾形迹则害国事。”冯京因而在熙宁三年九月,取代吴充,任参知政事。史载:“充性谨密,在两府数乘间,言安石政事不便。上以其中立无私”[126]。可见,王安石之所以不认同吴充,关键在于政见。至于王安石何以尚可接受冯京,其主要缘故在于冯京能力较弱,又无坚定立场,不碍事。当时人说:“冯京、王珪同列预政,皆依违自固,不扶颠持危”[127]。又说:“冯京知而不言,王珪曲事安石,无异厮仆”[128]。总之,冯京并非态度偏激的旧党。

俗话说:“树大招风。”冯京在朝廷里不是扶颠持危的中流砥柱,而是个较少作为的“平”“弱”大臣;在旧党内不是个呼风唤雨的领军人物,而是个依违自固的普通成员。正是由于他不露锋芒,以致其仕进之途既晋升较快,又无大起大落。


结语:无百年之家


北宋时期的名门望族往往骤然而兴、倏然而衰,这是当时社会流动的一大表征。张载说:“今骤得富贵者,止能为三四十年之计。”“朝廷无世臣”,“无百年之家”[129]。冯氏骤然而兴,可以冯京皇祐元年(1049)中状元为标志。至迟到南宋初期,冯氏已无闻人。其兴盛时间至多七八十年而已。

《冯京墓志》载:冯京“凡三治产,皆捐诸宗族。”“荫补自兄弟始,次其侄,次其子。”他试图将一个家庭的兴盛扩展到整个宗族。在宋代,一个家庭或家族要发达兴旺,其主要手段有应试为官、联姻高门、花钱买官等。[130]冯氏起家时,这三大“妙”法运用得近乎极致;发家后,仍在科举与联姻两大方面继续努力。

就科举而言,冯氏并不成功。冯京五个儿子,两个夭折。在他三个长大成人的儿子中,未发现有考取进士的记录。其长子冯谌在崇宁年间,任职于讲议司,担任盐泽检讨官;五子冯询在两宋之际曾知庐州(治今安徽合肥)。其三子冯诩只知起初荫补为右承奉郞。可见,从冯京的下一代开始,便呈现出明显的衰败迹象。

至于其联姻对象则高第多、高官多,情况相当可观。在冯京的儿媳中,既有宋仁宗朝参政程琳之子、宰相贾昌朝之婿程嗣弼的女儿,又有宋仁宗、英宗、神宗三朝宰相韩琦的长子韩忠彦之女。在冯京的女婿中,既有宋初宰相赵普的后人赵思恭,又有熙宁执政、元丰宰相蔡确的儿子蔡懋。在冯京的孙女婿中,既有宋哲宗朝执政、徽宗初年宰相韩忠彦的次子韩澡,又有元祐六年(1091)进士第二朱谔(原名朱绂),还有元祐元年状元马涓。其中,朱谔大观元年(1107)官至尚书右丞,当年便去世。马涓曾任秦州(治今甘肃天水)签判、应天府(治今河南)少尹,崇宁二年(1103)入《元祐党籍碑》。蔡懋宣和六年(1124)同知枢密院事,靖康元年(1126)任尚书左丞,建炎元年(1127)贬英州(治今广东英德)[131]。他们或因疾病,或因党争,或因劣迹而均不得善终。

总之, 冯京及其家庭不失为北宋时期社会流动的一个典型事例。当时较为具体的“由商而士”的实例虽然不多,但社会流动的例证则不少。梁庚尧说:“科举考试成为塑造宋代社会性质的一项重要因素。科举社会的特色是社会上下阶层的流动性较以往增加,平民子弟仕进的机会大增”[132]。李弘祺则说:“传统中国社会是一个‘单线社会流动’的社会,除了通过考试制度晋升科名之外,可以说没有其他有意义的社会流动。”“由于当时的社会是一个单线上升的社会,上升的机会十分有限”[133]。两种说法虽然强调的方面不同,但不是非此即彼,都颇有见地,实可互补。

(成荫、陈鹤两位学友纠正了文稿中的若干错讹,谨表谢意。)


原载《西北师范大学学报》2011年第2期



注 释


[1]宋晞:《宋代富商的由商而士》,《中央日报·文史周刊》第69期,1947年11月24日。收入台湾宋史座谈会编:《宋史研究集》第2辑,第210-212页,中华丛书编审委员会1964年印行。

[2]漆侠:《宋代的商业资本和高利贷资本》,邓广铭、郦家驹等主编:《宋史研究论文集》,河南人民出版社1984年。收入《漆侠全集》,河北大学出版社2008年,第8卷,第506-533页。

[3]朱瑞熙:《论宋代商人的社会地位及其历史作用》,《历史研究》1986年第2期。收入朱瑞熙:《疁城集》,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01年,第315-338页。

[4]张邦炜:《两宋时期的社会流动》,《四川师范学院学报》1989年第2期。收入张邦炜:《宋代婚姻家族史论》,人民出版社2003年,第346-359页。

[5]王应麟:《困学纪闻(全校本)》卷2《书》并注,翁元圻等注,栾保群等点校,上海古籍出版社2008年,第269页。

[6]吴曾:《能改斋漫录》卷13《记事》,上海古籍出版社1979年,第389页。

[7]《宋史》卷468《阎文应传》,中华书局1977年,第13656页。

[8]李焘《续资治通鉴长编》卷56景德元年正月乙未:“刘氏始嫁蜀人龚美,美携以入京,既而家贫,欲更嫁之”(上海师范大学、华东师范大学古籍整理研究所点校,中华书局1993年,第1225页)。

[9]《宋史》卷463《刘美传附子从德传》,第13550页。

[10]《宋史》卷463《刘美传附马季良传》,第13552页。

[11]《续资治通鉴长编》卷472元祐七年四月戊午,第11264页。

[12]朱彧:《萍洲可谈》卷1,《丛书集成初编》,中华书局1985年,第2754册,第4页。

[13]沈垚:《落帆楼文集》卷24《费席山先生七十双岁寿序》,《续修四库全书》,上海古籍出版社2002年,第1525册,第669页。傅衣凌在《明清时代的商人及商业资本》一书中首先引用沈氏此言(人民出版社1956年,第41页)。

[14]《漆侠全集》第8卷,第527页。

[15]洪迈:《夷坚志》补卷2《吴任钧》,何卓点校,中华书局1981年,第1562页。

[16]《夷坚志》支庚卷5《武女异疾》,第3册,第1174页。

[17]陆九渊:《陆九渊集》卷28《宋故陆公(九叙)墓志》,钟哲点校,中华书局1981年,第322页。

[18]黎靖德编:《朱子语类》卷113《训门人一》,王星贤点校,中华书局1986年版,第2752页。

[19]邓小南《剪不断,理还乱:有关冯京家世的“拼织”》一文(黄宽重主编:《基调与变奏:七至二十世纪的中国》第1册《政治思想》,台湾政治大学历史学系2008年印行,第169-189页)中,拨开了冯京家世的不少迷雾。需要说明的是,本文初稿与《剪不断》一文大致同时完成,在探讨过程中得到邓小南教授指教。鉴于两文着眼点不尽相同,个别认识也不尽一致,仍将此文提请年会讨论。两文重合之处,则尽可能删减。

[20]祝穆《方舆胜览》卷41《庆远府》称:冯京“生长于宜”:宜州乃“冯三元毓秀之邦”(施和金点校,中华书局2003年,第744-745页)。宜州于咸淳元年(1265),升为庆远府,其治所在龙水县。司马光《涑水记闻》卷9云:“冯京字当世,鄂州人”(邓广铭、张希清点校,中华书局1989年,第177页)。《宋史》卷317《冯京传》载:“冯京字当世,鄂州江夏人”(第10338页)。其实,江夏(即今湖北武昌)仅是其寄居应考之地。

[21]毛晋:《六十种曲》第2册《三元记》,中华书局1982年,第1-98页。

[22]冯京两次官至执政大臣,第一次:自熙宁三年(1070)七月至熙宁八年正月,历任枢密副使、参知政事;第二次:熙宁九年十月至元丰四年(1081)正月,先知枢密院事,后任枢密使。

[23]《漆侠全集》第8卷,第527页。

[24]罗大经:《鹤林玉露》乙编卷4《冯三元》,王瑞来点校,中华书局1983年,第192页。

[25]杨慎:《丹铅续录》卷3《考证·冯京》,《影印文渊阁四库全书》(以下简称《四库》),台湾商务印书馆1983年,总第855册,第173页。

[26]河南省文物研究所、密县文物保管所:《密县五虎庙北宋冯京夫妇合墓》附录《宋故宣徽南院使太子太保致仕赠司徒谥文简冯公墓志铭》,《中原文物》1987年第4期,第88-90页。以下凡引《冯京墓志》均据此。

[27]张邦炜:《黄宽重〈宋代的家族与社会〉读后》,《历史研究》2007年第2期,第173页。

[28]李心传:《建炎以来系年要录》卷93绍兴五年九月乙亥,中华书局1988年,第1545页。

[29]王安石:《王文公文集》卷94《沈内翰墓志铭》,上海人民出版社1974年,第976页。

[30]王珪:《华阳集》 卷55《永寿郡太君朱氏墓志铭》,《四库》总第1093册,第406-407页。

[31]邓小南:《剪不断,理还乱:有关冯京家世的“拼织”》,第169-189页。以下凡引邓小南语,皆出自此文。

[32]不著撰人:《群书会元截江网》卷30《国史·时政》,上海古籍出版社1991年,第441页。

[33]王安礼:《王魏公集》卷2《制勅》,《四库》总第1100册,第19-20页。

[34]龚延明:《宋代官制辞典》,中华书局1997年,第241、263、591页。

[35]《丹铅续录》卷3《考证·冯京》,第173页。

[36]金鉷等:《广西通志》卷108《艺文》,《四库》总第568册,第243页。

[37]汪森:《粤西丛载》卷5《冯京》,《四库》总第1467册,第423页。

[38]迈柱等:《湖广通志》卷73《流寓志》,《四库》总第533册,第721页。

[39]范镇:《东斋记事》卷5,汝沛点校,中华书局1980年,第39页。

[40]王称:《东都事略》卷81《冯京传》,《四库》总第382册,第524页。

[41]汪森:《粤西文载》卷68《人物》,《四库》总第1467册,第170页。

[42]《粤西丛载》卷5《冯京》,第423页。

[43]范仲淹:《范文正公集》卷1《古诗·四民诗·商》,《四部丛刊》初编,上海书店1989年重印,第9页。

[44]白居易著、朱金城笺校:《白居易集笺校》卷10《朱陈村》,上海古籍出版社1988年,第511页。

[45]祝穆:《方舆胜览》卷41《庆远府》,第744-745页。

[46]汪森:《粤西诗载》卷5《五言古》,《四库》总第1465册,第50页。

[47]《东斋记事》卷5,第39页。

[48]《东都事略》卷81《冯京传》,第524页。

[49]《华阳集》 卷55《永寿郡太君朱氏墓志铭》,第407页。

[50]迈柱等:《湖广通志》卷73《流寓志》载:“(冯)式本宜州龙水人,寓咸宁金城乡,为著作郎”(《四库》总第533册,第721页) 。冯式曾“为著作郎”,不知所据,待考。

[51]王曾瑜:《宋朝卖官述略》,载《史学集刊》2006年4期,第60-78页。并参看徐松:《宋会要辑稿》,中华书局1957年,职官55之30-32。

[52]《宋会要辑稿》,职官55之39。

[53]《华阳集》卷55《永寿郡太君朱氏墓志铭》,第408页。

[54]夏竦:《文庄集》卷28《赠刑部侍郎朱公(昂)行状》,《四库》总第1087册,第271-278页。

[55]称冯式为给事,是由于他死后曾赠官给事中。

[56]《宋史》卷277《许骧传》,第9435-9436页。

[57]不著撰人:《氏族大全》卷1《一东·冯·两娶相女》,《四库》总第952册,第76页。

[58]刘清之:《戒子通录》卷6《教子语(家颐)》,见《治家格言·戒子通录》,吴敏霞等点校,三秦出版社1998年,第37页。

[59]《宋史》卷277《许骧传》,第9435页。

[60]《华阳集》卷55《永寿郡太君朱氏墓志铭》,第407页。

[61]章定:《名贤氏族言行类稿》卷1《冯一》,《四库》总第933册,第29页。

[62]《华阳集》卷55《永寿郡太君朱氏墓志铭》,第407页。

[63]吴曾:《能改斋漫录》卷3《辨误》,第67页。

[64]《粤西文载》卷37《碑文(祠庙)》,第296页。

[65]《宋史》卷317《论曰》,第10352页。

[66]马端临:《文献通考》卷32《选举考五·举士》,中华书局1986年影印,第305页。

[67]“杨审贤”原作“杨审言”,误,据《四库》本改。《宋史》卷443《文苑传五·孙唐卿传》附《杨寘传》载:“杨寘,字审贤”(第13100页)。

[68]李心传:《建炎以来朝野杂记》甲集卷13《取士·国朝三元》,徐规点校,中华书局2000年,第271-272页。

[69]所谓“连中三元”,通常是就进士科而言,不包含明经科。《宋史》卷342《王岩叟传》载:“(仁宗)初置明经科,岩叟年十八,乡举、省试、廷对皆第一”(第10891页)。有学者认为王岩叟“连中三元”,不确。

[70]中国文物研究所、河南文物研究所编:《新中国出土墓志·河南(一)》,文物出版社1994年,下册,第351页。

[71]《广西通志》卷108《艺文》,第243页。

[72]《粤西丛载》卷5《冯京》,第423页。

[73]《鹤林玉露》乙编卷四《冯三元》,第192页。

[74]《粤西丛载》卷5《冯京》,第423页。

[75]北京大学古文献研究所编辑:《全宋诗》卷578《冯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91年,第6797页。

[76]方勺:《泊宅编》卷上,许沛藻、杨立扬点校,第 69页,中华书局1983年。

[77]《全宋诗》卷578《冯京》,第6797页。

[78]《鹤林玉露》乙编卷四《冯三元》,第192页。

[79]《鹤林玉露》乙编卷四《冯三元》,第192页。

[80]周煇:《清波别志》卷下,《笔记小说大观》第4 辑,江苏广陵古籍刻印社1983年,第7页。

[81]祝穆:《古今事文类聚》前集卷25《仕进部·监试主盟》,《四库》总第925册,第406页。

[82]《能改斋漫录》卷3《辨误》,第67页。

[83]文莹:《湘山野录》卷中,郑世刚、杨立扬点校,第30页,中华书局1984年。

[84]《宋史》卷317《冯京传》,第10340页。

[85]《清波别志》卷下,第7页。

[86]《新中国出土墓志·河南(一)》下册,第347-348页。“势”原作“执”,以意改。

[87]《宋史》卷463《外戚传上·张尧佐传》,第13558页。

[88]《新中国出土墓志·河南(一)》下册,第347-348页。“势”原作“执”,误,以意改。

[89]参看张邦炜:《宋代皇亲与政治》,四川人民出版社1993年,第234-262页。

[90]《续资治通鉴长编》卷169皇祐二年闰十一月己未,第4067页。

[91]《新中国出土墓志·河南(一)》下册,第347-348页。

[92]《新中国出土墓志·河南(一)》下册,第348页。

[93]《范文正公集》卷14《权三司盐铁判官尚书兵部员外郎王君(丝)墓表》,第6-8页。

[94]“货”,原作“税”,据范仲淹《权三司盐铁判官尚书兵部员外郎王君(丝)墓表》改。

[95]叶廷珪:《海录碎事》卷9下《愁乐门》,《四库》总第921册,第470页。

[96]《新中国出土墓志·河南(一)》下册,第347-348页。

[97]《氏族大全》卷1《一东·冯·两娶相女》,第76页。

[98]欧阳修《欧阳文忠公文集·居士集》卷22《侍中晏公神道碑铭并序》,《四部丛刊》初编,第13页。

[99]《新中国出土墓志·河南(一)》下册,第348页。

[100]参看邓小南前揭文。

[101]《新中国出土墓志·河南(一)》下册,第348页。

[102]蔡全法:《冯京墓志考释》,《中原文物》1987年第4期,第97页。

[103]《新中国出土墓志·河南(一)》下册,第352页。

[104]《新中国出土墓志·河南(一)》下册,第352页。

[105]沈括:《(新校正)梦溪笔谈》卷23《讥谑》,胡道静校注,中华书局1957年,第229页。

[106]陶宗仪:《说郛三种·说郛(宛委山堂本)》卷11《宜斋野乘 (吴枋)》,上海古籍出版社1988年,第3册,第538页。

[107]徐自明撰、王瑞来校补:《宋宰辅编年录校补》卷8“元丰四年正月辛亥冯京罢枢密使”,中华书局1986年,第490页。

[108]笔者在《冯京的角色定位与熙丰党争》一文(《四川师范大学学报》2010年第4期)中已涉及,此处仅简而言之。

[109]洪业等编:《琬琰集删存》卷3《冯文简公京传(实录)》,上海古籍出版社1990年,第392-395页。

[110]《续资治通鉴长编》卷213熙宁三年七月壬辰,第5167-5168页。

[111]《宋史》卷317《冯京传》,第10340页。

[112]《续资治通鉴长编》卷213熙宁三年七月壬辰,第5167页。

[113]魏泰:《东轩笔录》卷5,李裕民点校,中华书局1983年,第53页。

[114]《续资治通鉴长编》卷220,熙宁四年二月甲子第5346-5347页。

[115]《宋史》卷312《王珪传》,第10243页。

[116]吕中:《宋大事记讲义》卷17《神宗皇帝·罢市易法》,《四库》总第686册,第360页。

[117]佚名:《宋史全文》卷12上熙宁七年四月己丑,李之亮校点,黑龙江人民出版社2005年,第604页。

[118]《续资治通鉴长编》卷220熙宁四年二月丁丑,第5359页。

[119]《续资治通鉴长编》卷251熙宁七年三月壬寅,第6110页。

[120]《宋史全文》卷12上熙宁六年正月辛亥,第597页。

[121]司马光:《涑水记闻》卷14,第286页。

[122]洪业等编:《琬琰集删存》卷3《冯文简公京传(实录)》,第393页,上海古籍出版社1990年。

[123]《宋史》卷312《吴充传》,第10240页。

[124]王明清:《挥麈录》后录卷1《神宗诏史院赐宴,史官就席赋诗》,第55页,中华书局上海编辑所1961年。

[125]《琬琰集删存》卷3《冯文简公京传(实录)》,第393页。

[126]彭百川:《太平治迹统类》卷13《神宗任用安石》,,江苏广陵古籍刻印社1990年,第278页。

[127]赵汝愚编:《宋朝诸臣奏议》卷116《财赋门·新法八·上神宗分析曾布札子(刘挚)》,北京大学中国古代史研究中心校点整理,上海古籍出版社1999年,第1268页。

[128]陈均:《皇朝编年纲目备要》卷19熙宁五年八月“贬唐垧”,许沛藻、金圆等点校,中华书局2006年,第455-456页。

[129]张载:《经学理窟·宗法》,《张载集》,章锡琛点校,中华书局1978年,第258-259页。

[130]参看漆侠前揭文。

[131]参看邓小南前揭文。

[132]梁庚尧:《中国社会史教学有关宋代的讲题》,赵雅书主编:《宋史教学研讨会论文集》台湾大学历史学系1993年印行,第56页。收入梁庚尧:《宋代社会经济史论集》,台北允晨文化实业股份有限公司1997年,下册,第652页。

[133]李弘祺:《宋代教育散论》,台北东升文化事业有限公司1980年,第33、3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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