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52年12月东王、北王及翼王偕各殿主要将领奉诏上殿朝见天王。天王在上面当中落座。他腰身笔直，双手置膝，目光凝重，像以往一样正襟危坐，只是，脸颊消瘦了许多，眼圈也微微有些发黑，神态中带着明显的倦意。

东王在天王左侧落座，北王、翼王及各殿将领见礼之后均站立两旁。除东王之外，其余将领因离天王较远，都没有注意到天王脸上的病容。

定都的争吵

待朝礼完毕，洪天王巡视了一下两侧将领，缓缓说道：“今日将诸位召集上殿，有一件大事相商。定都之事也该提上议事日程。自古以来，普天之下，定都之所不少，开封、洛阳、西安、北京、杭州、金陵、成都及安阳等，都曾是国都所在，本朝该建都何处，须当慎重考虑，切勿草率行事。这事还望众位各抒己见。”

此言一出，下面顿时交头接耳，议论纷纷。

东王嘴角咧出一丝不明显的微笑，心头暗暗高兴。他断定天王已接受了李俊良的建议，急于离开武昌城了。在他看来，只要天王急于想走，下一步就好办。

北王充耳不闻，表情漠然。

翼王的眉头微微皱了一下，默然无语。

罗大纲侧过头去，对站在身旁的张遂谋轻声说道：“事情不妙，天王变卦了！”

张遂谋道：“事涉天国命运，你我今日不可缄口！”

众人正小声议论，曾锦谦出班说道：“天王，定都一事应当缓行！眼下应先夺荆襄，然后再北进中原，直捣清妖老巢，建都之事到那时再定也不为迟，北京、开封均可作为国都！”

“说得好！”

右列之中传出一个极清脆的声音，众人调头看去，见苏三娘闪出队列，施礼之后说道：“我军主力北伐，正是时候！诸殿将领都非常清楚，天王、东王率兵北来，决不是为了偏安一隅，而是要夺回汉人的天下。既然如此，举兵北上，推翻清廷，那便是应有之举…….”

杨秀清瞥了三娘一眼，微微皱了皱眉头。

“眼下，”

苏三娘继续说道，“我军若主力北伐，定能得到淮北捻军和北方难民的支持。再说鞑子朝廷，八旗与绿营两军虽高达九十多万，但它分散在全国各省。这些人马久失操练，军纪涣散，不堪一击，已是不争之事实，更何况，各路将领相互撤台，各怀鬼胎，也就更难有所作为。清妖虽多，一盘散沙！”

话音未落，两列将领中爆发出长时间的掌声！

“北方多是平原，利于骑兵作战，我军多是步兵和水军，北进中原之后恐怕弊多利少！这事不知三娘如何看待？”

卢贤拔在一旁说道。

两旁交头接耳之声顿起。

“这事不成问题！”

三娘含笑说道：“我军离开金田之时多是步兵，不单骑兵甚少，火器营与水营更是无从谈起，以后，我军从乌兰泰部手里缴得火器，有了火器营，兵到岳阳之后，得岳阳渔民支持，我军又很快就建立了水营，谁又能说我军到了北方之后不能建立强大的骑兵营呢？”

卢贤拔哑然无语，没有再说。

“据我所知，河南水小无粮，恐怕于我军不利！”

众人调头看去，说话这人叫唐正才，湖南道州人，三十余岁，原是漕帮中的一个首领，在岳阳加入义军，现任典水匠，职同将军。

进北还是往东？

“北方并非荒无人烟之地，我军能攻城略地，何愁夺不到军粮呢！”

三娘瞥了此人一眼，带着不屑一辩的神色淡淡说道。唐正才无言以对。

“依三娘所说，我军若主力北伐，天王是否就该御驾亲征？”

何震川朗声问道。

“那倒不必！攻下襄樊之后，天王移驾不迟！”

“不行！既是主力北伐，朕就应当御驾亲征。”

洪天王说得斩钉截铁，口气之中丝毫没有商量余地。这与天王的一贯态度出入太大，众将听了，均面面相觑，感到非常吃惊。

“三娘说得有理！”

东王在一旁说道：“提兵征战，乃是将佐之事，何劳二哥亲自操办？二哥贵为天子，若有闪失，谁也承担不起这个责任啊！”

众将纷纷劝说天王不要御驾亲征，可越劝天王的态度越是坚决，真叫人犯了糊涂，都不明白洪天王何以急着离开武昌。

天王殿上的争论，不知不觉之中，就从该不该北伐中原，变成了天王该不该御驾亲征。洪天王要亲临前线，众将肯定不会同意。此时，惟有北王、翼王、罗大纲与张遂谋等少数几人一言未发。

“为了安全起见，天王若真要大驾亲征，不如顺江而下，夺取金陵。金陵可是个定都好地方啊！”何震川见众人劝说无效，顺势说出了东王想说的话。

罗大纲与张遂谋相对一笑，眉梢流露出一丝难以名状的苦涩，那神态对方能够理解：精心安排的大戏终于开场了，且看这位震川兄如何说服大家！

“金陵当真值得建都？”

卢贤拔在一旁问道，东殿不少将领也出言置疑。

“承蒙众位兄弟抬爱，”

何震川笑道，

“小弟也就不妨多说几句。自古以来就有定论。最早在那里立脚的是越国，越王勾践灭吴之后，为了争霸江淮，命范蠡在秦淮河畔筑城，史称越城。继而，楚威王打败越国，在石头山设金陵邑，该城始有金陵之称。其后，东吴，东晋，南朝的宋、齐、梁、陈，五代十国的南唐，大明的洪武、建文两朝，都先后在此建都。经过这么多朝代的经营，金陵早就是金粉豪华，盛极天下，端的是无与伦比······”

“震川兄何须抛文架武，说具体一点行么？”

东殿武官黄益芸在一旁插话。

“小弟说的都很具体！”

何震川继续说道：“建都金陵，至少有以下几大好处：第一，得其形胜。加之有长江天堑可依，不久，孙权便在这里筑起了石头城，铺开了以此作为国都的历史。

第二，得其繁华。左思曾在《三都赋》里这样描述金陵：朱阙双立，驰道如砥。树以青槐，亘以绿水。玄荫耽耽，清流汩汩。列寺七里，侠栋阳路。屯营栉比，廨署棋布端的是个美妙豪华的好去处。

第三，利尽江南…….”

“金陵难道就没有一点不足之处么？”

众人看去，见说话者是罗大纲，又是一阵交头接耳。

罗大纲笑道：“金陵是八朝建都之所，小弟也早就听说，只是，没有听说的是，在金陵建都的哪个王朝交了好运？东吴、东晋、宋、齐、梁、陈及南唐，都是偏安一隅的短命王朝，都不曾一统天下。

在金陵建都的明太祖倒是得了天下，享国祚二百七十多年，可死后仅四年，雄踞北京的燕王朱棣便牧马南下，从建文帝手里夺走了宝座，其后二百多年，大明王朝依然以北京为都。金陵有王气之说，值得斟酌！”

“要说王气，”

张遂谋接着说道，“论史论事，金陵都说不上。南京之所以称为金陵，就是因为楚威王埋金镇王气之故。其后，秦始皇御驾东巡，有望气者向他进言，说金陵王气甚重，五百年后一定会出天子，秦始皇立即派人开山断流，以泄王气，金陵王气早不存矣！再者，诸葛亮的龙蟠虎踞之说，也不过是个比喻，以史对照，就会发现它并不确切。晚唐诗人李商隐写的《咏史》诗，就极有见地。”

何震川一时语塞，不能对答。

“看来，我军确实不能定都金陵！”

在场将领多不识字，对六朝相继败亡的史事和王气之说，更是一无所知，但因罗、张二人说得浅显易懂，也大体听得明白，故对罗、张二人的说法纷纷表示赞同。

“金陵居长江下游······”

苏三娘正往下说，

最后还是要听天父的

忽听得天王左侧一声闷响，调头看去，却见东王已倒在地上。在场将领当然都非常明白：天父临凡了！

左右侍女连忙过来，将他扶到天王位上坐下。天王见状，眉宇之间飞快地闪过了一丝尴尬和愠色，但很快就恢复了常态，遂率领北王、翼王及诸将，在附了天父圣灵的东王面前跪了下来。

罗大纲、苏三娘、张遂谋、曾锦谦等将领，心头虽说不服，可碍于投鼠忌器，不敢当场表示不满，只好跟着大伙跪下。

天父睁开双眼，在众将身上缓缓地巡视了一圈，然后向跪在最前面的洪天王问道：“秀全，适才殿上在争些什么？”

天王道：“在讨论我军的战略取向和国都所在。”

天父一听，勃然大怒，厉声说道：“这事朕早有吩咐，你们难道都忘记了么？朕的话你们又怎能不牢记心上！”

天王跪在地上说道：“天父的话我们不敢忘记！”

天父放缓语气说道：“没有忘记就好！朕早就对你说过，你们要舍城堡，弃要津，专意金陵。在岳阳时，朕赐给你们数千只船，到武昌后，朕又派了数万水手来投奔你，目的就是要你们顺江而下，到金陵去建立小天堂。别人定都金陵夺不了天下，不等于你们不能成事。

你们有天父看顾，天父有无限权能，没有办不好的事情。建都金陵的好处，后再对你们细说。朕出一言是天命，你们理解了要执行，不理解也要执行。不可再犹豫了，近日你们就举兵东下，直捣金陵，明白了么？”

天王恭敬地说道：“听明白了！”

天父道：“那好，朕回天上去了。”

东王又倒在了椅上，侍女将他扶回原座，片刻之后醒了过来，睁开眼睛，向天王问道：“万能的天父刚才显灵了吗？他要我们作些啥呢？”

天王道：“天父要我们远征金陵。”

东王道：“那就请二兄尽快下诏！”

天王向众将说道：“一切听东王调度，三日后出兵东征！”说罢，回宫去了。

人难胜天，这场争论以东王抬天压人告终。

1853年1月，太平军顺江东下，远征金陵。

左军主将翼王石达开独领前军开路。

麾下将领胡以晃、李开芳、林凤祥、吉文元等带领陆军，分两路夹江而行。秦日纲、罗大纲、苏三娘、张遂谋、曾锦谦等一干将领带领水军乘舟而下。

真是舳舻千里，帆樯如云，震动大江南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