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自己结婚的年轻人：穿婚纱 ，办婚礼，但我没有伴侣

内卷，躺平，精神内耗，灵活就业……这里是十点人物志的系列栏目“当代青年生活实录”。大到就业婚恋，小到吃饭购物，21世纪新新青年的快乐与忧愁全在这里。

采访、撰文｜杜鹃

十点人物志原创

爱情是一个现代概念，婚姻不是。

传统农业时代，婚姻是这个世上最小的组织单位，油盐酱醋，挑水浇园，养育后代。进入工业社会，生存物质不再成为棘手的问题，人们开始追求灵魂上的自由与契合。

相爱从一个水到渠成的习惯，变为一种振聋发聩的能力。

而随着人们被生活琐碎的庸常捆绑，已无更多精力应付高需求的恋爱关系。加上当代爱情故事里充斥着一地鸡毛的案例，人们不是不再期待婚姻，而是婚姻在当下的语境里，不断动摇撕扯，再难拥有安全感。

当人们对相爱少了执念，婚姻从必需品降级为消耗品。

而在其中，出现了一个特别的声音。

2019年，英国作家索菲·坦纳出版小说《我和自己结婚了》，书中的女主人公克洛伊在经历3段失败的恋情后，带着周遭人的好奇，身着婚纱走上街头，宣布成为自己“亲密的爱人，忠诚的战友”。

这一脱轨于社会规则的态度，引发了年轻人的情绪共振。短期内对亲密关系失去信心的人们仿佛顿悟出了一种新的生活方式，即在没有迈进长久的关系之前，先与自我构建坚实的链接。

今天，十点人物志找到了3位与自己“定终身”的年轻人，想听听他们为何会有和自己结婚的念头，“婚后”的生活又带给他们怎样的改变。

有趣的是，他们并没有对亲密关系彻底绝望，而是在经历成长的伤痛后，率先选择给自己一个承诺。他们与自己结婚的底层逻辑，仍绕不开自爱与对自由精神的追求。

不指望别人给予幸福，只有先爱自己，才可以从容、成熟地去爱他人。

一场没有新郎/新娘的仪式

在成都一个音乐培训机构的会场里，28岁的男生火然迎来了自己的结婚发布会。之所以不用“仪式”去形容，实在是因为这算不上什么仪式，现场没有花束布置，没有司仪音乐，甚至在台上只有一位新人，没有新娘。

这是火然和自己的婚礼。

去年劳动节前后，副业为脱口秀演员的火然受朋友邀请，到朋友新开的音乐培训机构做一个小型的线下脱口秀节目，整场表演的核心以“与自己结婚”展开。

火然脱口秀现场/受访者供图

原本在有了与自己结婚这个念头后，火然的理想状态是举办一场小型的婚礼，最好在户外，贴近蓝天草地，邀请相熟的朋友见证，以一种传统的方式，举办一场打破传统的仪式。由于工作繁忙，这个想法迟迟没能落实，但他依旧想用一个标志与之前的未婚生活区别开来，于是创作了一首单曲《跟自己结婚》，在朋友圈写下“纪念我的28岁”。

在28岁的生日，火然送给自己的礼物是一个承诺，他选择成为自己终身的伴侣。

而后在成都的那场脱口秀，的确算是个意外之喜。当天他仅邀请了几位音乐界的朋友，50来位粉丝。第一次在大庭广众下标榜和自己结婚的想法，他还是很忐忑，担心大家无法理解这个行为是什么意思，或者以为这是一场哗众取宠的闹剧。未曾想到场的人们都表示有强烈的共鸣，火然当天越讲越兴奋，面对在场人的阵阵附和，他只觉不可思议。

那条宣誓的朋友圈很快被做事一丝不苟的老板看见，老板突然私聊问火然为什么想这么做？他还以为是触碰到了老板哪片逆鳞，赶忙解释了自己这么做的原因，没想到老板回他：“挺有趣的。”

视线转到德国，25岁的华侨女孩KIARA也在朋友半开玩笑下，举办了一场“不太正经”的线上婚礼仪式。

年少时的KIARA也曾对爱情抱有幻想，可平等自由的恋爱没等来，迎接她的是一段漫长的感情撕扯。对方是一个比她大8岁的俄罗斯人，KIARA带着对爱情懵懂的好奇，与他确定了关系。但好景不长，对方经常性的失踪、冷暴力，使她在这段感情里毫无安全感。而每当她下定决心想要分手，对方又会突然出现，百般讨好。男人好似一阵随时飘来的风，他永远能够第一时间找到KIARA，可KIARA无法过问他的生活。

日剧《初恋》

这样的折磨长达3年，KIARA深陷爱情消磨的痛苦。在她18岁时，她惊觉要想逃离这段内耗的感情，必须自己救自己。当对方再一次失踪找不到人时，她删掉了对方所有联系方式。又用了3年的时间，才缓慢走出这段极内耗的恋情。

彻底断联后，KIARA才能清醒地反观这段感情。她后知后觉地发现，对方很有可能是个恋童癖，从他们认识之初，年长的俄罗斯男性就开始频繁地对她献殷勤，那时她才15岁。

因为这段痛苦的恋爱回忆，KIARA抗拒跟男性亲密交往，对爱情失去了原有的美好滤镜。日常和姐妹们聊天，也会感叹恐怕这辈子无法再遇到相爱的人，走入婚姻的殿堂。

也是在这时，KIARA毅然决定不再为毫无期待、无法预知的婚姻所焦虑，她想既然每个人都将独自面对生命终点，无论发生什么，唯一可信的人也只有自己，那为什么要依靠婚姻达到人生的圆满，人为什么不能和自己结婚呢？

想法一旦出现，便再也刹不住闸。23岁时，KIARA因疫情回国，在国内一家照相馆，花费2000多拍摄了艺术照，能选3套衣服的前提下，她第一套选择了一身洁白的婚纱。然后她把想法跟闺蜜讲，她原本不奢望她们理解，没想到朋友们却立刻拥抱了她这个想法。

微信群里，一个朋友当司仪，几个朋友作为气氛组，在最好朋友的见证下，KIARA仅用文字完成了一个小小的婚礼仪式，她心中涌出的暖意，击中眼眶，留下泪来。

朋友在对话框里写着“让我们祝福这对新人。”KIARA知道，这将是她终身浪漫的开始。

当亲密关系不再可靠

如果亲密关系曾带给人真实的痛苦，不再可靠，那在精神层面选择与最熟悉的自己共度终身，未尝不是一种选择。

29岁的阿铭，就经历过2段带给她无尽悲伤的恋情。人生刚刚踏入工作阶段时，经公司同事介绍，阿铭与一位工作上有交集的客户互相看对了眼，很快进入热恋。

享受生活的阿铭/受访者供图

当时男友在创业初期，资金紧张，阿铭将全部的积蓄拿出来资助他，日常消费中，阿铭拿了大头，男友没钱买东西送礼，她还会买茅台帮男友撑场面。

爱意到达巅峰，阿铭从不计较得失，她还做着两人共度余生的美梦。但偶然得知的消息犹如晴天霹雳，彻底打碎了她的憧憬：男友还处于婚姻状态。

得知这一消息，原本撮合他们在一起的同事也傻了眼，因为男友跟同事的说辞是自己已经离婚，才托同事帮忙介绍个女友。后来男友说，他的确已经与妻子分居，但因为财产分割问题离婚手续还没有办下来。

被欺骗的阿铭伤心欲绝，在后来对于恋爱对象的抉择上，总是更加小心谨慎。可她之后的恋爱之路依旧不顺利。

最近的一段恋情给了她更大的打击。当时阿铭与男友已经半只脚迈进了婚姻殿堂，双方父母都已经见面，却发现男友依旧在跟父母介绍的其他女孩相亲。阿铭感受到了深深的冒犯和背叛。

后来她因急性病在家中几乎痛到晕厥，距离相隔5分钟车程的男友也不来看她，还是同小区的女性朋友将她送去了医院。

电影《半个喜剧》

此次事件过后，阿铭彻底心寒，单方面切断了与男友的所有联系。曾撕心裂肺的爱过，却换来人心凉薄的下场，对于亲密关系的信任感，在她心中一点点地消逝。

阿铭仔细地盘算了一下自己的生活现状，租住在视野很好的一居室，拥有一份稳定体面的工作，几个无话不谈的好友，闲暇时间还能把爱好发展成副业。想到这，她从内心发出了感叹：那要男人干嘛呢？

于是，与自己结婚的念头油然而生。今年11月份，阿铭即将迎来自己30岁的生日，她已经提前订好了拍摄，决定用一套婚纱艺术照，给自己一个小小的仪式。

复杂失败的恋情只是「与自己结婚」动机的冰山一角，往更深处追问，问题的种子或许埋得更早，更深。

28岁的火然，没有经历过失败的恋情，或者说，还来不及进入失败的恋情，被抛弃的恐慌早已挤满他生活的边边角角。

从出生开始，火然一直都是个被“推开”的孩子。父母在非常年轻时生下了他，随后便外出打工，他先后被寄养在祖父母家、亲戚家，开始了居无定所的生活。但亲戚们对他并不好，会经常骂他，让他“滚”回自己家。

常年寄人篱下，火然的童年提前结束。他在很小的时候学会了察言观色，必须乖巧懂事，成绩优异，才不至于被亲戚们嫌弃。

高中时，火然考上了市里的重点中学，父母仍在工地上打工，他因此搬去了二舅家住。他说二舅是所有亲戚中对他最好的一位，给他温暖的房间，跟他同桌吃饭，虽然交流不多，但已是他不可多得的温暖，他曾一度认为可以把二舅当作家人。

但随着二舅的亲儿子，他的表哥毕业回家，火然发现，二舅对待他和表哥的方式完全不同。表哥是个不学无术的混子，但不论他多晚回家，只要喊声饿，二舅都会从睡梦中爬起来给他煮面。

火然这才明白，那些他以为的温暖只是客气，二舅其实从未把他当家人。当被爱的期待再一次落空，青春期的火然内心的防御机制被彻底激活，他下意识地逃避关心与爱，不再愿意对任何人、环境产生依恋。

日剧《初恋》

这种防御机制，也被带进了亲密关系之中。一次，对象满心欢喜的为他庆祝生日，还买了很多礼物等他拆开，火然只觉得别扭，假装着感动。社会规则告诉他，应该为对象的精心准备而感到快乐，但内心深处的情感却说：真的没有必要。

久而久之，火然分手了，他就自己的心理问题看了医生，确诊了逃避型依恋人格。这个人格最明显的表现是，极强的边界感和拒绝亲密。

知道答案的火然松了一口气，他终于不用再为无法回应别人的爱而感到愧疚，可以无所顾忌地只爱自己。

我和我的“婚后生活”

或许看到这里，有人会提出质疑，「与自己结婚」这个行为，一没有法律效应，二取决于当事人个人态度，不具备普遍性，不过是一场大型的刻奇。

的确，大多数人「与自己结婚」的行为只是一个内心认知，心态的转变与自爱的态度才是行为背后的核心。

经历过伤心恋情的阿铭，偶然认识了一位同住一个小区的老乡，两人攀谈起来。老乡今年20岁出头，从未进入过稳定的恋情，也不准备恋爱。他当下的目标是赚钱，攒钱去冰岛旅行，打算在几年内把欧洲都走一圈，他认为生活即使没有爱人陪伴也能过下去，可一旦停下看世界的脚步，便好似没活一样。

阿铭被男孩的价值观深深感染，「与自己结婚」之后，她感觉自己能量爆棚，对事物都保持着积极的心态。她可以心血来潮地去看一个人的电影，买之前不敢尝试的嘻哈风衣服，想创业就放手去做。她和朋友开了一个原创首饰小店，在平台上直播带货，后来由于亏损严重，创业宣告失败，但她一点也不遗憾，反而很骄傲自己敢于迈出这一步。

从那个曾在感情中不断趋附的女孩，如今变得潇洒自如。

即使现阶段没有恋爱的打算，可阿铭没有对爱情彻底绝望，未来的事谁又说的准呢？她也做好了与自己共度一生的准备，她喜欢小孩，也想拥有一个自己的孩子，最近把精子库买精这个选项列入了人生列表。

日剧《初恋》

同样没有对爱情失望的，还有身在德国的KIARA。在KIARA看来，「与自己结婚」和继续恋爱并不冲突，甚至可以互为前提。婚恋关系在她心中有着崇高的地位，正是因为尊重，所以谨慎，在无法获得理想爱情的当下，先把安全感给到自己。

「与自己结婚」单纯地成为对自己表达爱意的一个仪式。

而现在，带着对自我满满的爱意，KIARA新交了一个男朋友，对方是个体贴、成熟的男孩，十分认可KIARA在恋爱关系上的谨慎，初期的交往也一直保持着很强的边界感。而令KIARA最心动的是，男友从不吝啬对她的夸赞，总能发现她的闪光点，这是她之前的恋爱关系中从未得到过的正面反馈。使得KIARA也能卸下心防，沉浸在恋爱的甜蜜中。

KIARA为自己拍摄的婚纱照/受访者供图

爱自己，是我们常挂在嘴边的一句心理暗示，说起来很容易，但情绪难免上头，行动无法预料。那些性格中的怯懦、自私、脆弱，都曾困扰着每个人，让人们自我厌恶。

而婚姻意味着包容，意味着一个人对另一个人从精神到肉体的全盘接纳。「与自己结婚」便是对自我的全盘接受，包括性格中曾令你厌恶的，认为自己不够强大的部分。像面对一个终身伴侣一样，不再对自我猜忌、怀疑，并恣意地接受、回馈爱与善意。

只享受令自己满意的活法，或许是「与自己结婚」的真正意义。

封面来自电影《你的婚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