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英的傲慢：李佳琦的“车”翻在哪里？

“哪里贵了？这么多年都是这个价格，不要睁着眼睛乱说……有的时候找找自己原因，这么多年了工资涨没涨，有没有认真工作？”

近日，李佳琦在直播带货花西子79元一支的眉笔时说出这番话后，连续道歉两次，仍未平息网友们的愤怒，他们指责李佳琦精英般的傲慢，“挣着普通人的钱，到头来嘲讽普通人”。

网友造梗“哪李贵了” 图源网络

此事之前，李佳琦一直被网友们称赞情商、智商、颜值均在线，在那时候李佳琦的眼里，消费能力不高的女生，还不是“不努力的打工人”，而是亲切的“猪猪女孩”。这样的李佳琦，真的会如他道歉视频里说的那样，是因为“情绪失控”的失误吗？恐怕未必。

短短几年，李佳琦就从一名普通的化妆品“柜哥”，一跃成为“直播一哥”和“成功人士”，或许他的确有理由相信，自己的成功完全是自己努力换来的。而那些成就不如自己的人，则是因为他们不够努力，应该承受他们目前的境遇（比如买不起79元一支的花西子）。

这样看似“合理”的逻辑，在哈佛大学政治哲学教授迈克尔·桑德尔看来，充满了“精英的傲慢”，它反映了成功人士倾向于过度沉醉在自己的成功中，而不记得有助于他们成功的时机和好运。

一

《了不起的盖茨比》开篇的第一句话，曾被许多读者引用：在我年纪更轻、见识更浅时，父亲曾给我一个忠告，它至今仍在我脑海萦绕。“每当你要批评别人，”他告诉我，“要记住，世上不是每个人都有你这么好的条件。”

这句话之所以如此打动人，是因为它暗藏着对“努力就会成功”“有志者事竟成”这些“优绩制”逻辑的质询——在那些看似公平的社会游戏背后，是否暗藏着一些不那么公平的“优绩陷阱”？

优绩制曾在千百年来被人们信奉，它给予了人们一种社会流动的平等许诺，“英雄不问出处”，成功是凭借自己的努力和奋斗可以获得的东西，成功者就应该获得奖赏。

这样的逻辑，让成功者深深沉迷于自己的成功，以至于忘掉了一路上帮助他们的时机和好运，同时也导致他们鄙薄那些比自己不幸、比自己更缺乏资格的人。

电影《了不起的盖茨比》剧照

而在《精英的傲慢》这本书中，桑德尔毫不客气地揭示了优绩制里潜藏的不公平性：

影响我们成功与否的因素大都不是我们自己能决定的，例如性别、种族、地区、健康状况、天赋、家庭背景等，这些“运气”和你自己其实没有什么关系，却在很大程度上影响了你能否进入大学、能读什么样的大学，进而影响你未来的事业发展。

比如教育，一直以来被人们视作社会阶层流动的关键通道，因此，争夺教育资源几乎成为了全球现象。2019年，美国曾曝出引发舆论哗然的高校招生舞弊丑闻，当时，联邦检察官对50人提出指控，称知名演员、商业领袖及其他富有的父母涉嫌行贿，为子女“购买”耶鲁大学、斯坦福大学及其他名校的新生入学资格。

被卷入此案的学校包括耶鲁大学、斯坦福大学、南加州大学、加州大学洛杉矶分校等众多知名学府，涉及的人员数量和范围都令人震惊不已。图据美联社

更残酷的是，桑德尔指出，如今的金钱，早已不仅悬挂在“后门”门口，也盘旋在前门之上，“像SAT这样的标准化考试，本身就是为了衡量成绩，有利于来自普通家庭的学生展示自己的智力潜能。但实际上，SAT分数与家庭收入密切相关。学生的家庭越富裕，他可能得到的分数就越高。”

就像是国内电视剧《小欢喜》《小舍得》里“鸡娃”剧情一样，更好的家庭条件，便能够承担得起高额的教育费用，让孩子从幼儿园开始便获得更好的升学训练，再加之各种昂贵的课外补习和特长培训项目，丰富多彩的实践活动，让他们的子女在申学的每个阶段都获得优势。

电视剧《小舍得》截图

这也是为何，在欧美常春藤联盟高校中，来自金字塔顶端1%家庭的学生，比来自金字塔底层50%家庭的学生加起来还多。

而获取的文凭，又是人们获得更好工作时的“武器”。

当你拥有更好的文凭时，一定程度上意味着你拥有更多的工作选择，更加容易走向“成功”。桑德尔写道，“我们生活在21世纪的全球化经济中……从北京到班加罗尔，再到莫斯科，数十亿人都在直接与你竞争……如果你没有受过良好的教育，那你很难找到一份能维持生活的工作。”

当精英们“成败”与“大学文凭”紧密链接在一起时，实际上是在含蓄地指责那些没有大学文凭的人——因为你不努力（失败），所以没有获取大学文凭，所以你没有获得财富与社会地位。但实际上，他们忘记了，那些没有教育条件抑或是教育条件有限的家庭，他们的孩子更容易循环父辈们的生活。

纪录片《村小的孩子》截图

二

如果说，李佳琦的“傲慢”，产生于“优绩制度”下的副作用，那么他将这份“傲慢”不加掩饰地表现在镜头前，则是他将“财富”与“成功”“社会地位”等牢牢绑定在一起的结果。

无论是“我可以不用工作了，这是我坐在这最后的意义”“公司这么多人，还有这么多同事需要培养”还是“‘我们可以不买，李佳琦必须要播’这句话字面意思不太好听”，背后的潜台词无非是：我靠着我的能力获取如今的身价和地位，难道还要哄着你们消费？

李佳琦在带货销售上的才能，我们并不否定；但他的“成功”并不完全来源于他的才能。用桑德尔的话来说，只是碰巧“生活在奖励这种才能的社会里”。

李佳琦恰巧乘上了电商直播的东风，若他早生或晚生10年，能否成为直播界的顶流，很难评说。就像勒布朗·詹姆斯打篮球赚了数亿美元，除了拥有惊人的运动天分之外，勒布朗很幸运生活在重视和奖赏篮球运动才能的社会，“当今时代人们热爱他所擅长的篮球运动，但文艺复兴时期是壁画画家而不是篮球运动员的需求量很大，他活在当代，而不是文艺复兴时期的佛罗伦萨，这并不是他的功劳。”

而那些同样具有卓越的才能的人，但我们的社会并不太看重这些才能（或是不能够换取经济回报），他们的“失败”一定程度上也是怀才不遇的运气——比如世界掰手腕冠军，他可能有着强大的腕力，平时也苦练掰手腕技术，但并没有人愿意花钱看他把对手的手臂按在桌子上。

上野千鹤子在东京大学开学典礼上的祝辞

但在市场化社会中，“我所赚的钱反映了我对社会贡献的价值，因此代表了我的社会地位”这一根深蒂固的观念，多年来一直在整个公共文化中不断产生回响。

实际上，一份工作在市场上的经济价值，不应该成为衡量其对公共利益贡献大小的标准，也不应该成为“工作尊严”的评判（在桑德尔的书中，用了收入极高的“毒贩”与收入一般的“教师”做对比，显然后者对公众利益贡献大得多）。

快递员、外卖员、维修工人、超市店员……这些劳动者似乎总是扮演着空气一样的角色，我们无比依赖，但又常常忽略他们的存在。我们难以想象他们之中任何一种从业人员罢工后的生活，就像马丁·路德·金说的那样，“清洁工人和医生一样重要，因为如果没有清洁工，疾病就会蔓延。所有的劳动者都有尊严。”

三

探讨完李佳琦，我们再来说回网友的反应。李佳琦说话惹争议不是第一次了，为什么这次即使他多次道歉，很多人也不愿原谅他？

如果说，李佳琦的成功是“直播大热的社会”赋予他才能的奖励，那么，这次翻车，一定程度上也是“逐渐倦怠的社会”给予他的行为回应——越来越多的人体会到了桑德尔书中对“精英的傲慢”的阐释。很多人因此对那一句“找找自己的原因……有没有认真工作”的责问感到格外愤怒。

用哲学家韩炳哲的话来说，如今已进入“倦怠社会”。他认为，与福柯时代不同，如今新的社会规训“由健身房、办公楼、银行、机场，购物中心和基因实验室构成”，“绩效”成为新的行为主宰。

背着“绩效”，人们一开始投入地工作和生产，夜以继日地高强度连轴转工作，甚至同时处理多项事务，以证明自己。但因为生活飘忽易逝，人们害怕落后，害怕被淘汰，“失业”“失败”是悬挂在人们头顶的那一把达摩克利斯之剑，逐渐化成了累积在人们心头的过度疲劳与倦怠。

余华访谈截图

借用一则普罗米修斯的寓言，来说明这种心态的变化：鹫鹰每日啄食擅取火种的普罗米修斯的肝脏，肝脏又在不断重新生长，日复一日，折磨与痛苦永无止尽。但最终，“诸神累了，老鹰累了，伤口在倦怠中愈合了。”

因此，李佳琦直播翻车，并不仅仅是网红圈的一个八卦，它表现为普通人的情绪发泄，但实质是一个群体面临的困惑。

红星新闻记者 毛渝川 蒋庆 编辑 乔雪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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