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玉祥口述:(29)入陕之役

直皖战争造成了直系军阀炙手可热的权势,属于皖系的官儿们,都不得不随着他们首领段芝泉先生的失败而一一下台。

陕西督军陈树藩虽为陕南人,但系段的学生,也算是段系人物,此时,亦被撤职,改任二十师师长阎焕璋先生继任。

但是,陈树藩拥兵自卫,抗不交代,中央即授命于阎,令带他自己的第二十师、吴新田的第七师及我们第十六混成旅人陕,(另有第四混成旅原驻潼关)预备武力接收。

命令下来后,我们十六混成旅为先头部队,由渑池、陕州迁入潼关(第七师走荆紫关经鄂人陕,二十师在最后)。

这条路,在1914年围剿白狼时,我们曾经走过,路熟,人情也熟,百姓都知道我们军纪好,住帐篷或庙宇,绝不住用民房。所以,沿途鸡犬不惊,很得人民的欢喜,我曾作“青山”一诗,纪念这次的行军。

在路上,接到驻邠州陕军郭金榜送给我的秘密文件。

郭金榜原是陕北的一个富农,有一天,大股土匪打他庄子上经过,他迫于威势,特预备酒饭招待他们。

官府抓住这事,说他通匪,以为讹诈他的借口,一次讹诈刚了,又来第二次官司,这样接连不断地闹了几年,他的几顷地倾荡无余,遂愤而真地入伙当了土匪。

日长年久,他慢慢混作首领,由数百人扩充到数千人,到陈树藩为陕督时,他已声名赫赫,成为大股。陈没法收拾他,只得把他收编,令驻邠州。

郭金榜有一朋友与我相识,因这朋友的关系,他对我很表好感,此次知道我入陕,派专人给我送了这个秘密文件,把陈树藩部队的驻在地和人数虚实,一一向我说明,并表示愿听我的命令,决不受陈树藩的指使。

那个秘密文件是一卷毛头纸,里面夹藏一张白纸。那白纸看去并无字迹。代表告诉我说,这是用黑矾写的,须以五倍子泡水浸洗,始显字迹。我如法炮制,果然清清楚楚地显出字迹来。我也用黑矾写成一信,打发这个代表回了邠州。

此时,潼关以内的军队很是庞杂。陈树藩本人拥有五旅之众,但大都貌合神离,像和我暗通消息的郭金榜,就是不能心服他的一个,真正肯为他效命的,也不过四五千人罢了。

还有一部分队伍,就是刘镇华的镇嵩军。刘是河南巩县人,此时任陕西省长,他所统带的这队伍,本是盘踞嵩山的匪首王天纵的部下,民元时由袁世凯收编,号称一万人,实际不过五六千人而已。

刘镇华此时态度首鼠两端,对陈树藩说必相助到底,对中央则说绝对服从,欲借此以从中取巧。而在渭河北岸,尚有于右任和胡笠僧的部队。

胡部驻三原一带,部属有邓宝珊、李纪才、岳维峻等,都是慷慨义气,说一是一说二是二的朋友,时与吴佩孚接洽,其部队改编为暂编第一师。

于先生为国民党员,直系拟给予总统府每月千元的高等顾问之聘及一等文虎章以为笼络。于说钱我见过的,什么文虎章,我看得不值半文钱,全都拒绝不受。

但同时,也引起章太炎先生的误会,使于先生对陕局态度消极,什么事也不肯干了。

潼关内的情形是这样,我的部队遂无阻拦地进了潼关。

我们既入潼关,即倚山搭盖帐篷暂住。我由豫出发时,以刘郁芬留守为后队,令补充连长杨治清在观音堂负看守笨重器械之责。

杨平日很守规矩,但离了大队,忽有跳墙诱奸民女之事,被那女子家长告发。刘郁芬即予逮捕,并录口供,报告前来,请示惩处办法。

我因国有国法,军有军纪,不能宽容庇护,审问时召集全体官兵讲话,即予枪决。

当时,有人劝我不要如此办,说怕外面人知道,坏了我们军队的名誉。我说不然,公过和私过不同,私过只及己身,可纠正了事;公过则妨及团体、社会和国家,若姑息,则养奸,以后再也不能讲究什么纪律和军法了。

所以,我正要人家知道知道我们部队中出的丑事,且让人民知道我对这丑事是怎么办的。杨临刑时,我问他有什么心愿,尽可交代给我,杨说:“我有两个兄弟。”

他的二弟名治贵,本在我军中,即升为营长,后来升为团长:他的三弟名治全,时年尚幼,我把他找来,供给入校读书,直至南京中央大学毕业。

不久,阎相文先生亦到了潼关。一天,陈树藩和刘镇华派了代表来陈说利害,阻止他前进。阎回答说:“我是奉命而来,不能擅自后退。”于是,详定进攻的计划。

当时分兵三路:第二十师走潼关至长安的大路,为中路;第四混成旅走大路以北渭河南岸为右路,我们十六混成旅则走大路,以秦岭南山山脉,为左路——三路向西挺进。

我们全旅编为三纵队:李鸣钟为右翼纵队,与第四混成旅取联络:张之江为左翼纵队,所走的路多是森林山路,最为困难;张维玺为中央纵队,我自己亲统此队,重兵器亦随同行进。

走了三天,第一队到达临潼,先败陈树藩部姜宏谟于杨猇镇,第二队败陈军于灞桥,第三队败陈部姚振乾于蒲杨镇。

右翼纵队在韩信冢以东即与陈军开火,激战之后,陈军被迫退入西安城内,我们即架炮向城内督军署轰击。数炮之后,城内便送来信,说陈树藩已退咸阳。同时,刘镇华亦出来,欢迎阎督军入长安城。

陈树藩部西退后,复被追击,溃不成军,除一部分归胡笠僧收编外,其余都退逃秦岭南山山中。几天后,吴新田来到,以其第七师驻蓝田,我们部队驻屯咸阳。

陕西督军陈树藩旧照 图片来自网络

此时,阎督军电致曹,说十六混成旅训练如何好,纪律如何好,战斗力如何强,在此次战役中功勋又如何,请将我们部队改编为师。

连打两次电报,均未复,三次四次无回话。阎督不肯罢休,直打了八九次电报,才接奉命令,改十六混成旅为第十一师(抵作李星阁师),但附有不加饷不加枪的两个条件,仅给一个空名。——这便是我们在此次战役中所得的奖励。

当时,我将部队编两个旅、四个步兵团。以张之江、李鸣钟充任旅长,宋哲元、刘郁芬、张维玺、孙良诚为团长,鹿钟麟为炮兵团长,张树声为骑兵团长,王学智为工兵营长,陈万青为辎重营长。

原任参谋长刘骥被阎督军要去任为督军署军务科长,乃改任门致中为参谋长。

此次入陕战役中,有几点经验很值得提出来说说:

一、只有真正作战始是将领精神与修养的试金石。那种修养不到,精神不及的将领,每至疲乏困苦之时,往往勉强服从,不能以勇猛向前的锐气执行命令,完成任务。

此次,第一队将领即有不能任劳苦忍缺乏之嫌。部属仍持锐气,将领却先垂头丧气起来,使部属生轻视之心,而与之大闹意见(三营营长谷良友不服从李鸣钟调度),不作一声的要数张之江。

二、将领不可徒恃勇猛,必须明白战略战术。李鸣钟以其第三营谷良友殿后为预备队,谷因对李无信心,不肯服从,即擅自冲至前方,击退敌人(这是很信险的,若等到调预备队上来时,预备队已打了,那如何办)。

事后,团长责营长不服从命令,而营长则恃功与之争吵,我派参谋调查真相后,即将营长暂时撤差。

三、埋伏抄袭当机动神速,一分钟也不可错过。负此任务的队伍,又必须有独立作战的性能(既要勇猛沉着,又要随机应变),否则难以奏功。

当陈军退人西安城后,我料定他必由城西溃退,乃派陈毓耀带手枪队一百名赴城西山沟中埋伏截击。不想,陈毓耀到迟了十分钟,陈部大队已过,仅与其卫兵遭遇,打了一阵,只缴下五六十支枪。

其实,陈部犹未过完,而陈毓耀就不知再埋伏着等一等,即连忙率队转回,使战果大减。

陈毓耀回头到小雁塔去驻(民三时我们曾住此),不料,那时敌军骑兵团团长姜宏谟方由韩信冢败退,率残部已驻此。

门上设着岗兵,见陈毓耀至,问是何人,陈问他是何人,陈时只带两人,幸能急中生智,大呼:“后面全队都上来!”姜兵闻而大恐,越墙而逃,苟不然者,陈毓耀必吃大亏,此亦鲁莽失着之处。

四、作战必须处处周到,尤须有科学知识,常以一个小漏洞,而受极大影响。我们既已入城,派人偷听电话,陈军未将城中电话线割断,他们在电话中说的话,都被我们听见。

一边说:“你是哪里呀?”“我是咸阳!”“你知道督军来了吗?”“知道了。”“你知道敌人追上来了吗?”“知道了。”“你们快派刘旅长抵一抵!”“刘旅长没了人,不能干了。”“那就派马旅长。”“马旅长刚刚过河,人也没吃饭,疲倦死了,实在没办法了!”

我以此详悉敌情,派人尾随猛击,陈军多被缴械(有刘旅长志愿投诚),获三八式步枪数百支,日本造新式陆炮四门(以往皆沪造山炮)。

五、将领当勇猛与谨慎兼备,拿住分寸,若过于谨慎,必难成大功。此次,第一团第一营追击敌兵,即以过于谨慎,而所获不多。盖那时陈军溃乱,士无斗志,若果大胆地追击前去,决不止缴获那数百支枪的。

六、《孙子兵法·行军篇》云:“上雨水沫至,欲涉者,待其定也。”这是经验之谈,行军时必当提防。

我率第三队行至中途,见河水中有泡沫,心知上流必发大水,乃急忙渡河。队伍刚过完,洪水已泛滥而至。若是稍有耽搁,不是不得渡过河去,就会全团人葬身鱼腹矣。

七、从外国买来的弹药不可深恃。我们炮兵此次攻城,炮弹多有未爆炸者。我入城后,一友请我吃饭,我亲眼看见他陈列着两个未爆炸的炮弹在客厅里,就是我们在入城前射进来的炮弹。

八、料敌须果决,不可犹豫轻听。当陈树藩退却时,有一服装阔绰,自称青海代表的人谓有秘密要事面告阎督军。

阎召见,他报告陈树藩已亲率三旅人由左翼包抄过来,阎督军甚惊慌,谓我曰:“焕章!你看怎么办?”我看明白陈军的颓势,料他已无力再举,我即说:“这是陈要退兵,怕我们追击的诡计,请将报信者扣押起来。”后来一探听,陈军果已退却了。

九、用人不可徒观外貌,徒听言语,惟真正做事始可验其为人。我们入潼关时,派参谋处副官刘明山经由西安到凤翔给第十五混成旅管宝斋送信。

他先自告奋勇,满口答允,到动身时,他又磕头央求,不敢前去。刘平时最会说好听的话,因此,颇得人信任,不想遇事如此懦怯!我即将他开缺。

这一次的战事,推原祸始,刘氏实不能辞其咎,当阎相文先生督陕的命令发表后,刘一面佯为服从中央,一面却挑拨陈树藩拥兵抗命,陈树藩不知道他两面取巧的诡计,见刘为他撑腰,即有恃无恐,真的干了起来。

其实,若是刘向他说明自己服从中央的态度,陈树藩是绝对不敢抗命的,及至陈树藩兵败南退,刘知将陈之手枪队和重炮全部缴收,开城欢迎阎督,他依然做了省长。

刘镇华为人就是如此,此时阎督到任,他一面对洛吴尽力巴结,一面即以种种手段与阎督刁难。

阎虽担着陕督的虚名,然渭河北岸皆胡笠僧势力范围,秦岭以内为陈树藩残部所盘踞,尚有其他杂牌军队则盘踞秦岭以西。

陕督所辖者实际只有北起渭河,南至秦岭之间,宽阔不过六十里的一块狭长地区。在这样一块小小的辖境内,却要给养几师的驻军:即第二十师、第六师、第四混成旅、镇嵩军及我们的第十一师,外加胡笠僧还不时向阎督要械弹要给养。

此外,当阎督未入陕时,曹仲三、吴佩孚将所谓顾问、参议、谘议八百多人一股脑儿塞给了他,要他带在任上,予以相当安插。

阎到任后,这八百“顾”“参”“谘”,就每天跑到督署向阎要官要钱。那时,督署中每天要开五十桌酒席,以应酬他们,若以每桌十元计,仅此一项,每天就需五百元。

若是取消此项应酬,势必得罪这八百大人先生,亦即得罪了曹吴;若不取消,则数万人的军食尚且不能维持,哪有力量供应他们?

此时,陕西下了两个多月的淫雨,甚至西安到潼关的大道也阻隔不通,运输既断绝,什么也办不来。而刘袖手旁观,不肯出一点力,拿一文钱。

当阎督刚到任时,刘不知阎是怎样的人,很有些畏惧之心,曾百般地向阎督买好。那时,告诉阎督,说他留有数百万两的烟土,以此供应军食,可保无虞。

哪知,相处日久,摸清了阎督的性情,看着阎督不大说话,是个厚道省事的人,刘即渐渐改变态度。第二次问他烟土的事时,他就说只有五十万两,到后,又说只有十万两了。

阎连忙派人查数,刘又说:“烟土有是有一点,现在尚未收来。将来收齐。也不过二三万两罢了!”那时阎督处在那样的境地,而刘竟这样地刁难他,作弄他。

阎督军陷入无边的愁城之中,心里不能一刻舒展,又无法可以自拔。而那八百“顾”“参”“谘”,还对他种种不能满意,每天闲着没事,就捏造许多流言,向曹、吴报告,百般的捣鬼。

此时,吴佩孚已到了汉口,正要进攻宜昌,与川军起衅。时陕西有郭坚部队驻凤翔,打着靖国军的招牌,在地方上奸淫掳掠,无所不为。

凤翔本不是贫瘠的地方,因为他的部队盘踞,弄得凋敝不堪,人民纷纷到省里告发,原先刘镇华和奉军等亦曾打过他,而无可如何。

阎到任后,吴佩孚想利用他去打四川,曾与他有过接洽。郭坚拿着这个借口亲自到省城来,向阎督军要东西,要子弹六十万发,要枪械五六百支。

他在省城住一张某家,成天恣情胡闹,阎督军因他过于荒唐,无可理喻,便召集吴新田、阎智堂和我商议,思乘此办掉他,为国家人民除一大害。阎督军当下给我一个手谕,决定第二天在西关军官学校设席,请他吃饭,就宴席上把他解决。

那天,郭坚到后,客人尚未到齐——只到张某和刘骥等——预先埋伏的一连人,以无经验,急着自墙上探头挤看,竟把一座砖墙挤倒。郭坚带卫士有二三十人,都带着枪,枪上插有刺刀,此时,看见情形不对,便实行卫护。

郭坚本人也掏出了手枪,在此紧急关头,我急忙上前一把将郭坚抓住,手枪队亦蜂拥上来,将郭之卫士缴械。刘骥和张某事先均不知情,张逃至门口,岗兵以为是郭坚,上前抓住,叫他光着背跪在地上,报告我说,外问又拿住一郭坚。

我跑去看明,他说:“我未做亏心事,你如何捕我?”我因他不过交友不慎,并无何罪恶,即一笑释放之。刘骥跳墙而窜,把腿摔伤,疼了多日方好。

郭坚被捕之后,先把阎督军命令拿出来向他诵读一遍,而后执行枪决。临刑时,百姓们人山人海地围着,无不称快,此事实为阎督建立了不少的威信。

郭坚办后不久,吴佩孚又不知听了谁的什么报告,忽从汉口致电阎督,责备他不负责任云云,措辞极为难听。

在这以前,阎曾听说有人在曹、吴跟前告发他滥用安福系人员等十五条罪状,本已非常难过,此时,又无缘无故受吴这样一顿横蛮的责骂,越发懊恼难言。

他接这电报时,我们都在旁边,我看见他流着眼泪,无言得只是叹气。我们劝解了一会,他也没什么话说。时已天晚,我即转返咸阳。哪知第二天黎明时候,忽接到电话,说阎督昨夜喝了大烟,命已垂危,不多时,又接到电话,说阎督已经去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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页面更新:2024-02-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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