略论中国文明的起源

原标题：略论中国文明的起源

中国文明起源是一个重大的学术问题。何为文明，有许多种定义。但是从经典作家到现代考古学家，一个根本的认识共同点，就是文明是指文化发展到了某个高级阶段的产物，具体而言，就是指出现了阶级、阶级分化，出现了国家。按照司马迁《史记》的记载，中国第一个王朝是夏，距今在4100年到3700年前后。但是，从考古上看，出现阶级分化，出现国家文明的时间，要比夏王朝早1000年左右。

1958年，美国人类学家克拉克洪提出以城市、文字和礼仪建筑作为判断文明的标准。1968年，英国剑桥大学的格林·丹尼尔对此加以补充，提出更加具体的文明标准：1、要有城市，且城市的人口在5000人以上；2、要有文字，因为没有文字，人类的思想就没法保存和传播；3、要有大型的礼仪建筑，比如埃及的金字塔。

后来，又有学者加入了冶金术。不管如何，按照这个标准，殷墟无疑是可以称为文明的，因为它完美地具备了所有的文明要素，所以长期以来，殷墟所代表的商代晚期文化是文明，是没有任何争议的。以殷墟为代表的商文明因此也被认为是考古上可以认定的中国文明的源头。1959年，考古学家在河南洛阳偃师发现了二里头遗址，它的年代处于文献记载的夏代晚期，大约距今3800-3500年前后，所以，经过长期的讨论，多数考古学家认为以二里头为代表的考古遗存，是夏代晚期的都城遗址。二里头有大型的宫殿建筑，有围绕宫殿建筑的宫城，有大型的网格状的道路和围墙，表示已有严格的城市规划和布局；有王室控制的青铜器、绿松石器作坊，还有规模虽然不大，但是随葬品丰富的墓葬，有鼎、斝、盉、爵等青铜礼器。所以二里头是一个伟大的文明，而且就是商文明的前身。尽管现在二里头还没有发现甲骨文那样的文字，也被学术界认定为是一个早期国家、早期文明，是中国文明的开始。但是，二里头文明是否就是中国文明的开端呢？

其实不然，从考古上看，社会出现明显的分化，是在距今5800年以来，尤其是距今5300年前后。在这个时间段，长江流域、黄河流域和西辽河流域等地区，都出现了社会分化的明确迹象。比如，大型城址开始出现，聚落出现了明确的等级分化，大的超过了100万平方米甚至更大，小的只有几万甚至数千平方米；墓葬也出现了分化，大的出土数以百计的玉器、陶器，小的一无所有；甚至可能也出现了由高等级贵族控制的手工业。长江中下游的凌家滩文化、良渚文化、黄河流域的仰韶文化中晚期、大汶口文化中晚期，西辽河流域的红山文化晚期，都出现了明显的社会分化。以良渚为代表的考古遗存，年代在距今5300-4300年，具有超过300万平方米的用土石筑成的城市、建筑在人工土台之上的大型墓葬，有高等级贵族控制的玉器加工业，有发达的、种类丰富的玉器，有数量繁多、大小不一的水利工程，还可能具有比较一致的信仰。所以把良渚文化称为文明，作为中国文明的一个源头是没有问题的。

距今4300年以来，长江流域的早期文明先后衰落，中原地区文明崛起。河南、山东、陕西、山西、河北、内蒙古东南部都出现了很多黄土或者石头垒筑的大型城址。著名者如山西襄汾陶寺、陕西神木石峁，前者近300万平方米，后者达400万平方米。襄汾陶寺已发掘了1000多座墓葬，墓葬可分为四个等级。站在塔尖上的少数几座大墓，规模大，有木棺，随葬大量玉器、漆木器、彩绘陶器、猪头、猪下颌骨等等，数量惊人。多数小墓一无所有，显示出社会的高度分化。最高等级的贵族或者说国王，居住在宫城环绕的大型宫殿建筑里，也可能存在专门化的手工业作坊。在临汾盆地，聚落分为四个等级，陶寺高居在这个聚落群的顶端，这显然也是一个范围不小的地区性国家，是中国文明的一个重要源头。陕北神木的石峁遗址，由石块堆筑的外城、内城和最高等级贵族居住的所谓“皇城台”——宫城构成，面积多达400万平方米。目前虽发掘有限，但是已经发现了高大的宫城、广场、道路、墓葬、大型礼仪建筑和大型门址等，也发现了数以百计的玉器，刻画着人物、动物及兽面纹的大型石雕。大型石雕跟商周时代的各种纹饰显然存在继承发展的关系。还发现了殉人和众多的人祭现象，仅外城东门址就发现数个人头坑，埋葬青年女性的头骨100多个。虽然还没有发现与城址相匹配的王墓，但无疑也可以把石峁认定为一个早期国家，它也是中国文明的一个源头。

在龙山时代城墙林立的基础上，产生了夏商周文明，以中原为中心的历史趋势终于形成，中国文明的古典时代于焉产生。

显然，我们对中国文明起源的认识，与20世纪80年代以前是不一样的。那个时候，中国文明的起源最多追溯到二里头时代，也就是文献上所说的夏代。在传统的史观中，中国文明的起源是一元的，就是从黄河中游甚至中原地区产生的。如果把二里头作为中国文明的源头，这种说法也不能算错。但是，在二里头之前，中国的文明化进程已经至少进行了一两千年。从考古上看，从距今6000年前后开始，包括黄河、长江和西辽河在内的中国广大地区的各区域文化，已经开始了频繁的互动和交流，变成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其文化的趋同性越来越明显；同时社会也越来越分化、分层，终于在距今5000年前后，出现了区域性的国家。这些不见于文献记载的国家，范围大小不一，延续时间有短有长，可谓此消彼长，此起彼伏，都对中国文明的形成作出了自己的贡献。在距今3800年前后，以二里头为中心的考古学文化异军突起，成为中国乃至东亚地区最耀眼的一颗明星，从此开启了夏商周文明的宏阔进程。与此同时，中原地区之外的其他地区，也还在发展着、变化着。比如三星堆文明，跟中原地区进行着各种各样的交流和互动，并最终汇入中国文明的洪流中。在这个宏阔的文明起源和发展过程中，中国各区域文明与域外的文明也在进行着各种各样的交流和互动，比如，从西亚地区传入的小麦、大麦、青铜技术、黄牛和绵羊，以及稍晚传入的马和马车等，陆续成为中国文明的重要组成部分。中国文明生生不息，绵延至今，跟中国各区域文明的密切联系及各区域文明同域外文明的长期交流、互动，是有密切关系的。

（陈星灿，作者系全国政协委员，中国社会科学院考古研究所所长）

来源：人民政协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