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墓寻凉记：徐显秀与羊杂割

2017年11月上海博物馆《山西博物院藏古代壁画艺术展》海报

那是2017年底的上博《山西博物院藏古代壁画艺术展》。由于画幅超大，布展时把北门都拆了。我专程赴沪看展，“晋行记”推荐了志愿者老何，一早排队时又结识了刚退休的张工，我们交往至今。这是我第一次接触志愿者，在群里报到时，老何正在地铁上。讲解完他嗓子都嘶哑了，合影留念一拍两散。张工轻车熟路拉我去总台领票，以看复原了墓葬主室的“馆中馆”。散团后我去看青铜，他则无缝衔接了钢琴课而匆匆告别。那次大展涉及了娄叡、九原岗和水泉梁，我“威胁”晋行记：欠我一个徐显秀。

太原北齐壁画博物馆（尚未挂牌、开放）

北齐是历史上北朝后期的政权之一。其经济、文化、民族的碰撞交融，有力推动了“汉唐之变”。频繁的人员流动、商贸往来，促进了异域人员、物资、思想、艺术海纳百川，盛唐“万国来朝”的景象已晨曦微露。而晋阳作为两种文明的交界，尽管时光无情荡涤了印记，唯有地下的世界延续往日的精彩。匠人以壁画模拟了生者世界，把稀松平常的生活琐事定格在了墓壁上。有朝一日石破天惊，那无声的画作会将1400年前的如烟往事娓娓道来。

博物馆内王家峰墓群国保碑（国六）

太原北齐壁画博物馆，就建在国六“王家峰墓群”的原址上，为我国首座遗址类墓葬壁画艺术专题博物馆。墓群地处太原郝庄乡王家峰村东，有三座北齐墓葬，以徐显秀墓存世最完整。古墓丽影，一眼千年。博物馆以徐显秀墓壁画为基本视点，汇集了三晋一域娄叡、九原岗和水泉梁的墓葬壁画，并籍此全方位地解读北朝历史、晋阳文化以及北齐壁画的艺术特色。在都市边缘的一片荒地中，这里有最棒的建筑、最棒的策展和最棒的女讲解员。

北齐壁画墓分布示意图

娄睿墓1979年出土，1983年公布，文物界和美术史界震惊。2000年徐显秀墓出土，2008年水泉梁墓出土，2013年九原岗墓出土，皆有五到六世纪北朝墓室壁画。此时期绘画真迹存世极少，以顾恺之《女史箴图》《洛神赋图》《烈女图》摹本独步千古。如今四墓横空出世，填补了绘画空白，陈丹青说：西洋画的源头是雕刻，中国画的源头是书法。与西方艺术传统相比较，中国人画形体是线条思维，这种线条思维，是我们的民族美学基因。

北齐武平元年（570）《驼队图》（局部），1979年太原娄叡墓出土

北朝人的线条，生猛、飞动、挺秀、风流，这种境界甚至颠覆了我们对敦煌壁画的原有认知。敦煌北魏的壁画手法其实不全是线，而是五彩的条状，多少沾染了印度佛画的妖媚。到唐宋，佛画的汉化逐渐完成，连同西安出土的系列唐墓壁画，实在是帝国风度，行线典重端凝，一路影响到两宋和元代。……北朝人用线的有法而无法、飞扬灵动、率性而为，在隋唐后改道了，消失了，这是北朝画最该赞誉的历史贡献。我认同陈丹青这个说法。

一、娄叡墓

北齐武平元年（570）《七人宾礼图》（局部），太原娄叡墓墓道西壁第三层

娄叡墓位在太原晋源区王郭村西南，北距晋阳古城遗址7.5公里，为娄氏祖茔所在。1980年发掘之初，犹被误认为是“风吹草低见牛羊”的咸阳王斛律金墓。娄乃鲜卑人，北齐世祖高欢妻娄太后兄壮之子，封东安王，武平元年（570）入葬。《北齐书》说他“以外戚贵幸，纵情财色……聚敛无厌”。其墓坐北朝南，规模宏伟，地面有高大封土，由墓道、甬道、天井和墓室组成。墓室为砖砌单室，墓底距地表深近10米。有壁画71幅、200多平米。

北齐武平元年（570）《鼓吹图》（局部），太原娄叡墓墓道西壁第三层

壁画绘马200余匹无一重复，动态各异，用线流畅，技艺达到前所未有的高度，显为画家成熟期之作，有专家猜测出自北齐国手杨子华。壁画继承顾恺之“以形写神”的艺术传统，沿袭汉魏壁画单纯、粗犷的风格，线条洗练遒劲，注重表现仪卫神采和动态；晕染法运用纯熟，以淡红晕染突出凹凸明暗的立体效果，具有实体和空间感。其技艺之精湛、涉事之浩繁，为衡量北齐绘画水准，研究北齐音乐、服饰、内廷、丧葬等礼仪制度的重要例证。

北齐武平元年（570）《鞍马游骑图》（局部），太原娄叡墓墓道西壁第二层

吴作人先生说，“北齐东安王娄叡墓的发掘，使千百年来徒凭籍志，臆见梗概的北齐绘画，陡见天日；使中国绘画史，犹长河万里，源流更汇支派，空缺得以证实……至于壁画之工拙，揆其简练肯定，运笔收纵，承两晋而启隋唐”。可见，娄叡墓壁画既出，有中国绘画史上填补空白之首功。

二、水泉梁壁画墓

北齐《出行仪仗图》（局部），1980年朔州水泉梁墓出土

水泉梁壁画墓在朔州窑子头乡水泉梁村西之丘陵地带，现场有封土若干。2008年4月，有农民举报盗墓，始对其抢救性发掘。其壁画保存完整，生动再现了北齐社会历史风貌，遂作搬迁保护。根据墓葬形制、随葬器物和壁画内容推测，该墓年代为北齐后期，墓主人当为镇守朔州的军政长官。画面出现北齐后宫女性时尚“飞鸟髻”，《北齐书》说“妇人皆剪剃以着假髻，而危邪之状如飞鸟”，时人以此为灭国之兆。见之忍俊不禁，这不是路由器嘛！

北齐《出行仪仗图》（局部），1980年朔州水泉梁墓出土

北齐《出行仪仗图》（局部），1980年朔州水泉梁墓出土

壁画总面积约80平米。甬道内绘门吏、仪卫和骑行仪仗队。墓室壁画分四层，从顶部至墓底依次为天象图、四神图、十二生肖图和以表现墓主人夫妇生活为中心的四壁主体壁画，各层之间以红色条带相隔。北壁为夫妇宴饮图，床榻上为墓主人夫妇，两侧为男女伎乐侍从；东、西、南壁依次为鞍马仪仗图、牛车出行图和鼓吹图。据说摸金校尉第三次光临时拟盗取壁画，甚至在画面上留下分割蓝线和固定纱布。但是不幸，这小子意外死在了墓里。

三、九原岗壁画墓

北朝晚期《狩猎图》（局部），2013年忻州九原岗北朝壁画墓墓道西壁第二层

北朝晚期《狩猎图》（局部），2013年忻州九原岗北朝壁画墓墓道西壁第二层

北朝晚期《狩猎图》（局部），2013年忻州九原岗北朝壁画墓墓道西壁第二层

2013年，山西大学有学生在忻州兰村乡下社村东北的玉米地里发现一座被盗壁画墓。经抢救性发掘，仅出土一些陶俑残片、陶瓷残片和铁质棺钉。连墓志都被盗了，无法确定墓主身份。尸骨亦存世欠佳，暂无法确定墓主年龄、性别。就其规模、形制，参照河北磁县湾漳大墓，推断墓主人乃北齐高氏核心人物。墓中残存壁画200多平米，其东西两壁有狩猎图70平米，面积为我国现存同期最大。北壁建筑出现斜栱及双柱式斗栱，对研究中国建筑史意义重大。甬道两壁、墓室四壁毁坏无存，仅顶部稍见残余。

北朝晚期《升天图》（局部），2013年忻州九原岗北朝壁画墓墓道西壁第一层

北朝晚期《升天图》（局部），2013年忻州九原岗北朝壁画墓墓道西壁第一层

北朝晚期《升天图》（局部），2013年忻州九原岗北朝壁画墓墓道西壁第一层

壁画内容包罗万象，有飞行的仙人，奇谲的神兽；有疾驰的骏马，奔逃的野兽；有庞大的队列，彪悍的武士；有崔嵬的门楼，神圣的炉坛……宿白先生说：“鞍马人物，布局紧凑，既分组清楚，又相互呼应；造型准确，既姿态各异，又情趣一致。劲豪雄健，生气盎然，其所谓妙得精神，笔迹磊落恣意于墙壁的巨制。”虽非北朝绘画最高水平，但它难得反映了北朝晚期绘画特点，如以山树分隔人物的长卷式。其神怪形象是研究中国古人精神世界的宝贵材料。壁画画风、人物形象都体现了草原民族特点。

四、徐显秀墓

北齐武平二年（571）徐显秀墓墓道

好了现在稍息，“别有幽愁暗恨生，此时无声胜有声”。徐显秀，您老人家久等了。继东安王娄叡之后，太原一域又冒出来个武安王徐显秀。仿佛刹那间“银瓶乍破水浆迸，铁骑突出刀枪鸣”。如此重大考古发现，岂是一个“幸甚至哉”了得！

北齐武平二年（571）徐显秀墓墓志盖

北齐武平二年（571）徐显秀墓墓志（局部）

北齐武平二年（571）徐显秀墓出土部分陶俑

徐显秀（502~571）忠义郡人，据说少年豪侠，作战勇猛。河靖三年（564）因作战英勇封武安王。北魏末期先投尔朱荣，后归高欢，遂列东魏政权高层，在北齐则事迹不显。武平二年（571）死于晋阳府第。2002年10月发掘王家峰村东之“王墓坡”，其中徐显秀墓有夯筑封土堆，墓葬为穹隆顶砖券单室结构，由墓道、过洞、天井、甬道、墓室五部分组成。出土器物500余件，其中陶俑320余件、瓷器200余件。不过，其最重大的收获却是壁画。

北齐武平二年（571）徐显秀墓墓室壁画展开图

北齐武平二年（571）徐显秀墓墓室壁画（展开图局部）

北齐武平二年（571）徐显秀墓墓室壁画（展开图局部）

遍布全墓的彩绘壁画约3300平米存世完整，气势恢宏壮观，形象生动写实，色彩斑斓如新。壁画彩绘各类人物、马匹、牛车、神兽，各色仪仗、兵器、乐器、生活什物和装饰图案应有尽有。画面人物与人等高栩栩如生，内容纷繁布局和谐，人物复杂脉络清楚。尤其墓道两壁100平米“出行图”，表现了随从们紧张等待的场景。画面人群左侧3组、右侧4组，少者三四人，多者十四五，皆戴红褐色扁平帽，穿束带长袍。壁画为在白灰水刷底的土壁上直接作画，勾线填色，线条流畅，代表了当时绘画的最高水平，可与娄叡墓壁画相媲美。

太原北齐壁画博物馆VR体验（老夫出镜）。lilixia1670拍摄

不过这壁上乾坤至今“养在深闺人未识”，北齐壁画博物馆仍未开放。尤其为了保护徐显秀墓，现场从墓道到墓室封闭成了一个巨大的“水晶棺”，非经特许谁也不准下墓！好吧，既然不见原件展示，那就VR沉浸体验吧，也算不虚此行。哪天“一朝成名天下知”，或许我们就没有今天这样从容看展的机会和心情了。午后在非遗“鼓楼羊杂割”很过瘾地饕餮了大碗羊杂汤。真好，“曲终收拨当心画，四弦一声如裂帛。东船西舫悄无言，唯见江心秋月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