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祚欢《长江日报》撰文:“开碑手”刘金生

8月24日,长江日报《江花》周刊刊发著名汉派评书表演艺术家何祚欢撰文《“开碑手”刘金生》,全文如下:

“开碑手”刘金生

何祚欢

刘金生是武术家,自小家学,三个六月两个冬,学得“大力开碑手”。但胆子小,从不敢跟人大声说话,你拿着钱请他跟你打一架他都会开跑。

也记不清是哪一年,他爹带了全家到汉口,开了家骨科诊所。他随父学艺,渐渐可以独当一面。几年下来,全家人还是北方口音,唯有刘金生,一口汉腔。后来他成了家,和妻子儿女搬到了汉正街老官巷,就在公共厕所隔壁第三个门面,独立开了家诊所。

传统的骨科医生,一般从小都是要练武的。站桩、甩沙包、举担子、习套路、修内功等。医者自己强健的体魄,是这一科医生的职业基础。至于对于人体的骨骼、肌肉、经络、血脉、病种、病因以及治疗手法、用药,那自然是必修之课。

他们之所以要花很长时间给长辈或师父“打下手”,那是为了磨脾气——习武之人,不能不练武。练武之人,最忌心浮气躁。所以一般单开“骨科”的医者,都得到三十岁上下才独立挂牌。

自古武馆“访客”多呀!

刘金生的正骨诊所开张不久,就有“访客”来了。

“十月小阳春”的天气,那人穿一套紧身中式长裤褂,中式布排扣,两两相并,密匝匝由上到下横了六排,裤脚扎起,一双圆口布鞋就显得特别大。

一看就是个练家子。

见面抱拳拱手:“哪位是刘先生?”

刘金生倒像个文墨人,白衬衣、黑西装裤、两接头黑皮鞋。鞠躬行礼说:“小可就是,您家请坐。”接着对屋里人喊:“上茶!”

来者把手一扬:“不客气。请问先生,行正骨之术,练的什么功夫?”

刘金生说:“也就是岐黄之术,学些四诊八纲,十四经络,药性、汤头。并无什么特别的。”

“不学点长拳短打吗?”

“站站马步、弓步、三七步,甩甩沙包、举举担子,练得有把子力气就行了。”

来访者得意了:“你站个马步我看下子看。”

刘金生蛮听话,就站了。

来访者突然把右脚打横,背对刘金生,举右臂轻轻往后一挣,横贴在了刘金生胸前。打算是等刘金生移步之时右臂乘机朝下一捋,打刘金生一个屁股坐子。

谁知刘金生感到对方用劲之际突然用双臂把他的胳膊抱住了。

访客的一条胳膊被人双手抱住,那个胳肢窝就全在别人胸前啊。等他觉察危险时却来不及了,刘金生的一个手指头已经按在他腋下的一个蹊跷的地方,令他上身一软!

却未料刘金生对着他耳朵小声说:“师兄你好大意,你上身有一处旧伤,你忍一下,我跟你调过来!”

一听这话,来访者竟呆住了。老老实实站着,果真是在让刘金生施术。等刘金生一停手,他就变成矮子了——面朝刘金生“扑通”就跪下:“师父!”

这一家伙把街坊四邻、刘金生家里人都搞蒙了。刘金生向大家解释说:“这是我三年前到外地的时候收的一个徒弟。他是听说我在汉口,特地来找我的。那次匆匆而别,今天见了而拿不定把握,就放胆试了我一下,这才团圆啊……”

说着就让家里人备酒备菜。老官巷口上现成有酒菜馆,备齐之后,刘金生媳妇说:“你们师徒三年不见,上楼去喝吧!”

女人心细,刘金生媳妇看出这里不是师徒见面那回事,且让他们到背人处说去。

到了楼上,那访客等不及吃喝,急着提出了他“想不转”的问题:“刘先生,你身怀绝技,为什么打上门来都不还手啊?”

刘金生比他更“想不转”:“我还手打赢了又怎么样呢?”

“打赢了就天下扬名啊。”

“人家去请朋友、搬师父又来打呢?”

“再打呀。”

“打到天下无敌,再做么事?”

“打到天下第一,那就不消做事了唦!”

“哈哈……那样的出名,大不了就是一个名武士、名打手。混好了是个有名的教师爷,无非就是个看庄护院的走狗。混不好,替人仇杀,冤冤相报。唉,那不是糟蹋了天下苍生的粮食吗?”

访客说:“像先生这样,一身本事,隐姓埋名有什么好呢?”

刘金生说:“学得了本事,如果国家有难,我正可以身许国。在这平常日子,我治病救人那叫兼济苍生。不好吗!”

这人听得半懂半不懂,但显然又动了心,他以他的行事方式来表达他懂的那些:“先生,您家是正经人,我跟您家学!”

刘金生未置可否,只是问了问他的名字家庭,晓得了他叫胡小哈,家里卖水为生。以后胡小哈偶尔来坐坐,刘先生以礼相待,胡小哈以先生相称,没什么不平常的。

半个月以后,刘金生偶然碰上了一个特别忙的上午,病人多,多是些小伤小病,他一直手不停脚不住地用手法治疗,推、拿、按、摩、搓、揉、滚、摇、包扎等等,忙到快吃午饭却又戛然而止。他媳妇正好抓紧时间做午饭,刘金生利用这间隙走出门,顺老官巷一直走到河边,到趸船上去活动一下手脚,松一下腰。

等他走下趸船,走上沿河大道时,正巧就碰到了河街的人流高峰,万安巷和永宁巷两个码头先后有“洋船”到港,一下子像面袋子破口似的,把几百人倒上了沿河大道。

“河街”挤呀。

刘金生是习武之人,反应多快,立马几个大步就从人缝里过了马路进入汉水街了。

这汉水街是沿河大道和汉正街之间,几乎和汉正街一样长的商业街。除了商店一通联,由硚口贯穿到集稼嘴,还有不少的茶馆夹在当中凑热闹。刘金生进汉水街时,正好一家福记茶馆的皮影子戏散场,街面上又是一场热闹。就在他准备过街的时候,一个人笔直不拐弯地朝他撞过来了。不是面对面,而是矮下身形,侧面对他的正面,肩头对着他胸口,撞过来了。

这显然是一次“有心打无意”,有心暗算打你个来不及设防!

这人是不是低估了刘金生?刘金生先是突然收住脚步,然后左腿朝后划半步,让过了撞来的肩峰,人就成了个打横的站姿,面对的就是袭击者的侧面。

有意思的是这人肩撞落空竟不收脚步,还顺着劲往前走了两步——实际上是刘金生侧身时左手按着他的肩,右手扶着他的背,轻轻把他朝前推了一掌。

他是被送出去的。

刘金生用力的时候,还像做游戏一样喊了声:“哟嗬——过点细!”

明晓得是来暗算的,却只把他当成行路相让的事来处理,习武之人,圆融处事,刘先生不易得很!

“内行一伸手,便知有没有。”那人成心来找事,打不起来不甘心啊。他收住脚,回过头望定刘金生:

“个抱到姆妈养的!你推老子!”

刘金生说:“哦,对不起对不起,怕撞到了,用手隔了一下。”

“哎哟,‘隔’了一下,看样子是个内行呢。”

“老兄太高抬我了,‘架隔遮拦’,就是那个说法而已。”

“不会动手?”

“会动手也不敢跟老兄动啊。”

“谅你也不敢,你不怕老子拆你的骨头?”

刘金生突然来了灵感,态度变得更卑微:“对不起对不起,今天是我不对。我们到‘老林川酒楼’,我跟你老兄赔情。”

这个弯实实转得有些大,让人觉得这伙计未免太“不计成本”了。刚才以为有热闹看的人,看出他们不会动手了,不用招呼一下就散了。

刘金生真的把这人带到武胜路河边开业没得几年的老林川餐馆去了。几年下来这店子也做大了,客人也多了。刘金生是常来的主顾,还为老板的儿子做过两次骨折的治疗,所以一进去就要求他们,“把老板休息的房间安排给我招待贵客”。

点了多少酒,要了什么菜都不必说,只说这点的菜当中,有两只红烧蹄髈。点菜的时候客人说:“要不了那多,要不了……”刘金生却说:“习武之人,放开肚皮,一个两斤的蹄髈也吃不下,那还打得动拳?”把客人咽得直翻白眼。

却说菜上齐之后,刘金生对跑堂的说:“费你心了。今天我和我师弟几年不见,借你们宝地说下子话。有加酒加菜的事我会叫你的。”

跑堂出房后,刘金生提起酒壶一人酌了一杯酒,端起杯子说:“老弟,江湖朋友,越打越亲热。酒一下肚,我们就是朋友。我叫刘金生,今年三十六。请。”

客人学他的样,喝尽杯中酒:“兄弟叶飞龙……”

刘金生又喝一口接着给客人敬菜。他拿起一只烧蹄髈,放到客人面前接菜的盘子里:

“老兄,请!学武之人,没了大碗酒、大块肉,哪来的气力、功夫!”

然后他把另一只大髈连盘子一起拖到自己面前,一口肉一口酒地大嚼起来。没费多大工夫,一只大蹄髈就皮开肉残筋净骨架散,“分崩离析”,一边吃一边对客人说:“拆开,拆开!”

这场面怎么就像个教学场面,是拿着一只猪的骨关节,在实物面前讲解剖!叶飞龙拿着个蹄髈突然体会过来了:我刚才喊过要拆他骨头,他现在把煮熟了的骨头拿来叫我拆,他在赌我,堵我!

叶飞龙面色像猪肝,窘啊!刚刚说大话要拆他的骨头,他点了个烧蹄髈,煮熟了的骨头你拆得开吗?他只好装不懂,接着吃蹄髈的话题不朝“拆骨头”上转:“哎哟,火候不到,多烧一下就好了。”

刘金生开玩笑说:“你拆过人骨头没有?”

叶飞龙解嘲说:“哈哈,那是扯皮的时候说得赫别个的哟,老兄!我连煮熟了的猪蹄髈都拆不开……”

刘金生突然声音冷冷地说:“我可以!”

叶飞龙心里一慌,但反倒嬉皮笑脸说:“是烧熟了的?”

刘金生说:“是人!是大活人!”话还没说完就凑近叶飞龙,双手抓住他一只胳膊,一抬一抖,一下就让他的肩膀“脱了环”。叶飞龙一阵大痛,右胳膊就跟熟蹄髈一样地挂在肩膀上不能动了:“哎哟!哎哟……”

刘金生说:“莫哼,哼得丢脸,学武的人还混不混了!”

嗯,叶飞龙他静下来了。

刘金生眼光柔和了:“我一下跟你接上,吃完饭到我那里贴个膏药就好了。”说着话给叶飞龙一端几摇几揉搓:“好了!”

接下来说:“兄弟,对不起,只想告诉你,天下是人外有人,你我都不可能做天下第一,学着做点好事,长命百岁!”话说完,倒了些酒就用火煤子点着,帮叶飞龙搓。午餐后,又把叶飞龙带到老官巷诊所,敷好骨伤膏药,又给了些内服药及膏药。送别时不无惭愧地说:“老弟,对不起。我本无心伤你,但若不让你知道自己功夫太浅,行走江湖自保都难,你说不定哪天就会把命丢在一个‘浮’字上!”

叶飞龙一揖到地,再三说:“谢谢您家……日后我要么回老家种地,要么跟刘师父学,再不会这样心浮气躁!”

第二天,胡小哈到诊所来了,一进门就神秘地说:“师父,这一阵子我天天都睡不好……”

刘金生望定他,一个字不出,等他朝下说,因为胡小哈的表情已经告诉他,叶飞龙的一闹,和胡小哈有点内在联系。果然,胡小哈接下来的话就是:“昨天来访您家的,就是我从前的师父!”

刘金生还是不接腔。

胡小哈“哗啦——”全说了。先啰嗦了半天,无非是叫叶飞龙遣徒寻衅,刘金生疗伤慰心等这些已经经过了的事。最后才说:

昨日夜晚,叶师傅把我叫去说,他到处跟人斗手赌狠,到师父你这里一看,他连武艺的窗户都没看到,还谈什么入门。他说他今天就走,回老家种田啃老米,做好人。让我好生向您家学点真本事,多少为大家做点好事。

刘金生听了这些还是不置可否,只说你先在这里打三年杂再说。

胡小哈打了一年杂,嫌跟着刘师傅日子太单调,另谋高就去了。

我们讲刘金生的故事时,他一点都没把故事当故事,他每天的修炼一下都没断。武汉人说的,“总是那样在过”。平淡!难怪胡小哈留不住!

【编辑:张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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页面更新:2024-05-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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