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末辛夷(2)

(四)

宣帝嘉元二十三年,二月会试放榜,选出贡士共52名。

仅仅过去六天,大批落榜考生便聚集到礼部门前鸣冤告状。

这次会试中榜的52名贡生清一色来自南方各省,竟没有一名北方人。这倘若不是考官徇私舞弊,便是朝廷搞地域歧视。

落第的北方举子更是联名上书,状告考官偏私南方人, 取士不公。

整个秣陵城一片喧腾,科场舞弊成为街头巷尾津津乐道的话题。

消息传来,朝野震撼,先后有十多名监察御史上书,恳求宣帝严厉调查。

宣帝十分恼怒,下诏都察院彻查此案。调查结果显示主考官宋太傅阅卷公平公正,所录取的52人皆凭真才实学,并无徇私舞弊之嫌。

这一结论再次引发各界哗然,落榜的北方学子仍然不依不饶,朝中多位北方籍大臣更是要求选派得力官员重新复核考卷。

朝堂上官员们对此争论不休,宣帝却对此一言不发。

下朝后,太子妃请我往茔才园中一叙。

百步长阶,左右石碑上刻的是一个个功臣良将。

踏上山顶,只见一处白石搭就的空冢,旁侧立着一块无字石碑。

她静静地注视着那块石碑,衣袂与风交缠着,却吹不散这一片孤寂的尘荒。

十年前,谢氏长子,谢兰庭,率戎士过焉支山,攻祁连山,杀折兰王,斩卢胡王,诛全甲,收复河西。然天妒英才,战后河西之地瘟疫横起,十万谢家军一去不返。皇帝下旨追封其为“桓烈侯”。

去岁,谢氏次子,谢兰舟,重披战甲,越过离侯山,渡过弓闾河,兵逼瀚海。自此,匈奴远遁,漠南再无王庭。然班师回朝途中于凉州旧伤复发,无力回天。被追封为“定北侯”。

这处衣冠冢,葬着她的两位兄长,埋着十万谢家英魂。

“母亲……死在大哥殁了的那一年,十万谢家军终成枯骨。父亲自此罢官卸权,闭门不出。二哥喋血沙场,马革裹尸。枉我谢氏满门,现如今只剩下我和阿姊……”

“若有一日,我也……恳请大人将我的骨灰撒于此处……”

“太子妃殿下,您还有太子,小皇孙,还有谢大人,谢三娘子,还有……臣,殿下定会长乐未央,永绥吉劭!”

我隐在袖袍下面的手微微一颤,心头一悸,不安和无力像突然降下的落叶根植全身,立在光下也盖不住周身的冷意。

她转了转腕上的羊脂玉镯,并不言语,仿若一尊玉佛,眸光悠远。

春的温度仿佛一直不肯流过这片荒芜,唯有远处山涧绽开紫红花蕾的一树辛夷花昭示着兰时已至。

——

官窑位于茔才园北端。

下山之后,我们径直来到了这里。

洁白的素胎,放入熔炉中,历经数个时辰方可出炉。

“太傅公平公正,此次科举绝无舞弊之嫌,大人与王相却继续煽动北方举子和北方官员。”

她静静地看着熔炉,语气清冷飘渺,却无丝毫动怒之意。

“为何殿下如此笃信是我?”

原本洁白的瓷身,已染上了包含千秋碧血的不可思议的艳红。

“沈青亦,众生皆分善恶,世家亦属于芸芸众生……“

“罢了,又将是一场血雨腥风……左都御史,你该回了。”她发笑时眼睛里覆上一层光辉,鲜亮得竟有些刺眼。

我眉心突突跳着,心中惊叹殿下若为男子,陈郡谢氏绝不会止步于此。

随即作揖告辞,翻身上马,眼神幽幽深深落在她身上。

只见她用青花料勾线、描画,色淡雅轻,将瓷身染上了仿若经历从苍天到大海的令人惊叹的青蓝。

朴素拙钝的胎,经历一场窑变,终变成了华美的瓷。

策马准备离去时,忽闻得一阵喃喃低语。

“终会荡尽这河山浮云,还这世间一片清明。”

(五)

翌日早朝,皇帝突然下诏将考官宋太傅凌迟处死,中榜学子发配流放岭南。

并亲自复核试卷,重新拟定录取名单。

榜单上61名中榜贡士竟然清一色是北方人。

太子当场反对,为太傅及学子求情,却被皇帝勒令禁足。

一连几日,右都御史、孟太师等朝廷半数要员跪在崇政殿外,请求皇帝收回成命。

沧洬庭内。

宣纸铺落庭案,皇帝挥毫落纸,落笔纵横。

“沈卿,你可也觉得朕此举有失偏颇?”

我抬眸望去,只见一双寒潭般的眼眸显得深沉无比,如刃如矢。

朝中大半多为南方官员,可现如今北方学子进入朝堂已成为必然之势,朝中诸臣都是聪明人,审时度势之下,最后的结局必然是双方各退一步。

而南方诸臣愿意退这一步,势必要有足够的威慑。

所以太傅非死不可。

我尔雅道:“北方势盛,如不拉拢,恐生祸乱。陛下此举,志在千秋万代。”

皇帝放下笔墨,端起茶盏,随即目光落在我身上,隐晦难辨的眼神中带着几分意味深长。

忽而他笑叹道:“科举南北之争,那群老臣吵了这么多年,朕也使了不少雷霆手段,现今也乏了,爱卿可有对策?”

“臣斗胆恳请陛下准许今后会试分南北卷,不再按全国统一划线录取。南方北方的学子按其所在地域分别录取,再统一参加殿试。”

皇帝微微颔首,“爱卿见解与太子今早呈上的奏章不谋而合啊。“

“殿下聪慧,自明圣意。“

“朕这逆子,秉性纯良,过于耿直。若无铁血手腕,如何镇压得住那些老臣。这一切必是太子妃的意思。“

“这太子妃颇有当年谢卿的风范啊。”皇帝阖目叹道,再次睁开时,神思恍惚,眼神里流露出难以名状的复杂之色。

竟是她?我垂眸深思,随后作揖告退,转身时目光往庭案上一扫。

顺昌逆亡。

忽然亭外传来一声内监惊呼。

“陛下!出事了!发配流放的举子们聚众在国子监闹事,南北举子打起来了!慌乱中祭酒大人的夫人——谢家三娘子被推搡触柱身亡!“

——

"……朕之皇长女,恪恭久效于闺闱,秉性端淑,柔明毓德,有安正之美,静正垂仪。动谐珩佩之和、克娴于礼,敬凛夙宵之节、靡懈于勤。兹特以指婚制诏国子监祭酒——王家二郎王言之,责有司择吉日完婚。钦此。“

“王相,陛下体恤您为国事鞠躬尽瘁,殚精竭虑,已允您闲云野鹤,颐养天年。又闻祭酒大人断弦之丧,特允其尚公主,这可是天大的幸事啊!“

曹公公宣完圣旨,向王相等人道喜。

王言之垂眸不语,面上冷峻,眼里冷嘲不止。

琅玡王氏二郎,天之骄子,王氏举族之力培养的小郎君,满腹治国经世之才,王氏下任家主,自此只能以驸马身份了却此生。

“青亦,事已至此,老夫不怪你……你帮老夫劝劝言之吧……“王相顿住步子,欲言又止,儒冠落尘,一时间仿佛苍老了许多。

细雨斜织着,像是一个巨大的蜘蛛网,笼罩着整个水榭。

这里无人,幽静,可以听到冷雨夹着微风,一同坠落池塘而碰撞产生的涟漪声,以及最终跌入尘埃的心碎声。

雨中抚琴,琴音苍茫。琅玡王氏养出的郎君,哪怕哀痛至此,举止间仍透着一股诗书传礼之家所养出来的酝藉从容,质无尘点,清不增洁,浊不加染。

荒芜琴音背后是那如人间之炼狱般的孤独,郁郁无助。

琴音绝,满目怅然与不甘最终凝成一滴不能落下的泪,与滂沱的雨滴夹杂在一起,分辨不清。

我站在一旁望向他岿然不动的身影,耳朵里不甚分明地传来时断时续的声音。

“金满堂,玉做屋,莫之能守;痴妄念,爱不得,到底意难平;什么经天纬地的抱负,什么匡时济俗的情怀,俱无用尔……“

他顾及家族清誉,不能做门阀政治的掘墓人。

顾及家族安危,不能抗旨不遵。

作为皇帝手中刺向世家门阀的利刃,在我的推波助澜下,解决南北取士不公,削世家爵禄,减恩荫,寒门逐渐崛起,我所追求的“学而优则仕”正在一一实现。

可他这苍白不公的命途,我又在其中扮演了什么角色呢?

我低头看着昔日书尽锦绣文章的双手,不知何时已沉沦宦海,沾得满手血腥。

我无力地张了张口,却不知该说些什么,再多的安慰,也不过是求己心安的辩白。

“沈大人,琅玡王氏已然至此,落子无悔。倘若你真有愧疚之意,就替我守护好……她吧。”

阶柳庭花处,他立在雨中,目光清寂。

我麻木地走出相府,踏入满世尘荒。

原本在侧之人,心俱凉矣。终究只剩我踽踽独行在通往黑暗的尽头。


(六)

三日后,宣布进士名次的传胪大典在崇政殿举行。

宣帝亲自驾临,大臣们和登科进士依次站立于殿前由汉白玉砌成的品级山上,等候司仪官呼唱名次。

当呼唱到状元徐凌云的名字时,场内竟无人应声。

司仪官高声重复了几声之后。状元郎却迟迟不见身影。

宣帝面有愠色地挥手示意仪式继续进行。

呼唱到探花梅望舒的名字时,同样的情形再次发生,探花郎竟然也未见踪影。

这时,外面有一个内宦飞奔而入,道:“状元和探花先去了西华门,只因西华门未开,现正绕道从东华门赶来。”

皇帝阴鸷的双眸里满是碎冰。

之前皇帝为安抚北方,一排众意,将原先南方中榜者全部流放,重新拟定61名北方士子。

可这两名北方士子却在传胪大典上迟迟未到。

皇帝哪里容得下此等蔑视皇威之举。他不由分说当场革去了二人状元和探花的头衔,且下令将这二人斩首示众。

好像自从去岁定北侯——谢家二郎君战死沙场后,皇帝的脾性愈发阴晴不定,疑心重重。

我冷眼扫过周围大臣事不关己的样子,目光落到求饶辩解的二人身上,霎时透出冰冷神色。

登科进士向来自东华门入宫,怎会先行至西华门?

——

翌日,凉州刺史裴惟岳发动兵变。

裴惟岳乃前凉州刺史裴之悌之子。去岁,裴之悌去世后,其子裴惟岳要求朝廷同意其父名位和特权由他继承。

小小刺史之子,竟敢公然要求世袭权位。

皇帝允之。

后屡屡向朝廷索求钱财武器。

皇帝亦允之。

有一回竟然胆大包天向皇帝索要睚眦玉珏。

这是皇帝身为端王时的贴身配饰,也是皇子身份的象征。

皇帝却赐下一块碎玉。

朝中大臣相继向皇帝上奏斥责此人狼子野心,恐有谋反之心。

皇帝却不以为意,直言“裴孤危寄命,譬如婴儿仰人乳哺,以此事势,安能反乎?”

然裴惟岳今番归京述职时,突然发动兵变,叛军直扑都城而来。

朝中已然无将可派。

正是三春韶光时,秣陵城内却人人自危。

粼粼马车巡至谢府前,我本在忧心平叛之事,忽闻外面一阵喧闹。

一下车,府前街巷尽是跪地请命的百姓,满街白衣愤然而至。

谢府中府卫尽出,守在府前十数丈外。

“昔日谢国公在朝时,天下无虞,四海昌平,天子怎能因谣言负尽忠臣!囚禁谢国公数年!”

“今国危如累卵,虎狼环伺,国子监儒生恳请陛下释放谢国公,扫平敌寇! ”

“太傅一生清正,中榜学子皆凭真才实学,天子昏庸,偏听盲从自毁长城!我等苦读数年,怎甘心报效此等藏污纳垢之朝廷? 谢国公,求您坐镇朝中,守我国疆!匡世间正序!还这天下海清河晏! “

谢国公多年闭府不出,儿女婚丧嫁娶之际,也从未露面。竟是被陛下囚禁至此吗?

可一代权臣,手握军政大权,身后是百年底蕴簪缨世家,甚至与皇族萧氏“共天下”,怎会沦落至此?

今日究竟是何人煽动百姓?目的仅仅在请谢公出山吗?

我忽而觉得好像有一张大网将所有人覆于其中,我于万千思绪中触到了一角,却又好似被什么障目了……

只见身服粗布短衫、伤疤遍布全脸的两人一步一步穿过数百白衣儒生,行至府门前,望着厚重的府门,双目发红,在众人怔然目光下,将缝在右臂袖口的军旗翻出,屈身跪地,哑声道:

“谢家军第六铁骑营先锋,宋裕,归队!“

“谢家军第三十七营,全员拜见!铁骑长,薛徵,归队!“

谢家军全军一百营,一营千人。如今只剩两营,铁骑长一人,兵一人。

跪立许久,身后一片哗然。

“竟真的是谢家军,可十年前,十万谢家军不是染瘟疫而亡了吗……”

“谁说不是呢,就连当时的谢家大公子——桓烈侯也……”

“近些年来,每每出征的将领,没一个活着回到都城,这其中难道另有隐情……”

尘封多年的门轴转动,随后有人自徐徐打开的大门中走出,眉目淡薄,甚至有几分儒士的文雅。一身戎装,轻轻扶起面前跪立着的二人。

许久,他沉声说道:“谢家军,回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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页面更新:2024-04-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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