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迅之子周海婴拨开其父死亡迷雾

1933年,鲁迅、许广平和周海婴在一起。

鲁迅夫人许广平(右一)、儿子周海婴(右二)、宋庆龄(右三)、日本友人内山完造(右四)在鲁迅墓前。

在上海八仙桥青年会举办的中华全国木刻第二回流动展览会上,鲁迅和黄新波、曹白、白危、陈烟桥在一起。

胃病时常困扰父亲

  父亲致命于肺病,但在生前经常折磨他的却是胃病。这胃病并不是因与章土钊(1925年出任北洋军阀政府教育总长)打笔仗才发作的。

  听叔叔周建人(鲁迅胞弟)讲,父亲年轻时本来很健壮,得胃病最早的起因是少年时代赶乡试。考场距家颇远,父亲家贫只能靠步行。入场时间又在半夜,要在家里吃了晚饭赶去,随身还得带考篮里面放着笔、墨、砚台、食物及小板凳等物。

而同伴大都20多岁他们腿长跑得快,加之出发前有个同伴定要先洗了脚才走,等洗完脚又听说考场门快要关了因此大家只能大步奔跑。这可苦了父亲,他年少跑不快只能一路硬拼着。但他刚刚吃饱了饭,哪里经得住这种剧烈的运动?由此落下了病根。

  父亲18岁那年带着祖母筹措的8块钱盘缠来到南京考入江南水师学堂。每逢严冬他只能买点辣椒下饭借以取暖,胃部不断受到刺激。父亲中年后牙齿又全部拔去装以义齿,咀嚼能力衰退这就更加重了胃的负担。有时胃部强烈痉挛,从外面抚摸坚硬如石,良久不得缓。

  他疼痛时用转椅扶手顶住腹部长久不动以求减轻痛楚。母亲看得着急,便用手掌替他轻轻按摩。即使胃病发作父亲也不停止工作。如果实在痛得厉害,父亲便用怀炉暖胃。现在见到怀炉这种东西,我总不禁产生联想:每到晚上九、十点钟我早入梦乡,父亲却在这漫漫长夜、寒气袭人的环境中带着疾病,仅用怀炉带给他些许微温,满腔热情地为理想世界的到来贡献着自己的一切。

父亲之死

  1936年的大半年,父亲的健康状况起伏很大,全家人在忧喜交错之中度日。每天清晨我穿好衣服去上学,从三楼下来总是蹑手蹑脚怕影响父亲休息。父亲的房门一般不关,我悄悄钻进卧室,侧耳倾听他的鼻息声。但是不幸终于来临了。1936年10月19日清晨,我从沉睡中醒来,觉得天色不早我十分诧异,许妈为什么忘了叫我起床?

这时楼梯轻轻响,许妈来到三楼低声说:“弟弟,今朝侬勿要上学堂去了。”我急忙问为什么。只见许妈眼睛发红,但却强抑着泪水迟缓地对我说:“爸爸呒没了,侬现在勿要下楼去。”

  我没有时间思索,不顾许妈的劝阻急奔向父亲的房间。父亲仍如过去清晨入睡一般躺在床上平静而安详。但房间的空气十分低沉,压得人喘不过气来。母亲流着眼泪,赶过来拉我的手紧贴住我,像是生怕再失去什么。父亲的床边还有几个亲友也在静静地等待,似乎在等待父亲醒来。时间也仿佛凝滞了,秒针一秒一秒地前进,时光一分一分地流逝,却带不走整个房间里面的愁苦和悲痛。

  不一会儿,那个日本女护士走到床前,很有经验地伏下身去,听听父亲的胸口。等到确认心跳已经停止,她便伸开双手隔着棉被用力振动父亲瘠瘦的胸膛,想使他的心脏重新跳动。我们屏息等待等待奇迹的出现。希望他只是暂时的昏迷,暂时的假死,希望他忽然一下苏醒睁开眼睛。

然而,父亲终于没有苏醒,终于离我们而去,再也不能慈爱地叫我“小乖姑”,不能用胡须来刺我的双颊了……我的泪水顺着脸颊倾泻而下,母亲拥着我说:“现在侬爸爸没有了,我们两人相依为命。”

我越加紧贴母亲,想要融进她温暖的胸膛里去。过了一会又来了一些人,有录制电影的,有拍摄遗照的……室内不似刚才那样寂静了。

  这时,来了一位日本塑像家叫奥田杏花,他走近父亲的床前伏身打开一只箱子,从瓶子里挖出黄色的凡士林油膏涂在父亲面颊上,先从额头涂起,仔细地往下慢慢擦匀,再用调好的白色石膏糊,用手指和刮刀一层层地搽匀,间或薄敷细纱布,直到呈平整的半圆形状。

等待了半个钟头,奥田先生托着面具边缘,慢慢向上提起,终于面具脱离了。我看到面具里粘脱十几根父亲的眉毛和胡子,心里一阵异样的揪疼,想冲上去责问几句身子却动不了,母亲拥着我。她没有作声我又能说什么呢!奥田先生对面膜的胎具很满意,和内山完造先生讲了几句就离开了。

  上午八九点钟后,吊唁的人渐渐多起来,但大家的动作仍很轻只是默默地哀悼。忽然,我听到楼梯咚咚一阵猛响,声到人随。只见一个大汉直扑父亲床前跪倒在地,像一头狮子一样石破天惊般地号啕大哭。他伏在父亲胸前好久没有起身,头上的帽子,沿着父亲的身体急速滚动,一直滚到床边。这些他都顾不上,只是从肺腑深处旁若无人地发出了悲痛的呼号。

我从充满泪水的眼帘之中望去,看出是萧军。这位重友谊的关东大汉,前几天还在和父亲一起谈笑呢!而今也只有用这种方式来表达他对父亲的感情了。

  关于父亲的突然亡故,后来据日本友人鹿地亘回忆,前一天,父亲曾步行到他寓所访谈,离去已是傍晚。那时天气转冷,以致当晚就气喘不止并不断加重,仅半天就告别人世。鹿地亘也就成了父亲最后一位访问过的朋友。

  回头再说石膏面膜的事。当时面膜翻注一具,交由我们留作纪念。它上面粘有父亲多根胡子还有几根眉毛,但已不是父亲生时的模样了,脸庞显得狭瘦,两腮凹缩,我想也许那是奥田杏花翻模时全副义齿没有装入,以至腮部下陷之故。但不管怎样,它是极其珍贵的。

五十年代,上海鲁迅纪念馆落成,我们将这具面膜捐献给他们,现在作为一级文物保存着。

一个长埋于心底的谜

  关于父亲的死,母亲许广平和叔叔周建人的心头始终存有一团排解不去的迷雾。到了1949年7月,那时北平虽已解放,新中国尚未成立,建人叔叔即致信母亲要“查究”此事。到了同年10月,叔叔更在《人民日报》著文,对须藤医生的诊疗公开表示质疑。后来,听说日本医学界有位泉彪之助先生,曾为此专程到上海鲁迅纪念馆来查阅过有关资料,最后似乎做了支持须藤医生的结论。但这仍不能排除二老的怀疑。

  建人叔叔是这样对我说的,父亲临死前,确实肺病极重,美国友人史沫特莱特请一位美国肺科专家邓(DUNN)医生来会诊。孙夫人宋庆龄也在这里起了帮助作用。邓医生检查之后,对我们说病人的肋膜里边积水,马上抽掉热度就会退下来,胃口随之就会开,东西能吃得下去,身体的抵抗力就会增加。如果现在就开始治疗、休养,至少还可活10年;如果不这样做不出半年就死。治疗方法极简单,你们找一个中国医生来找我,我会告诉他治疗方案。

邓医生的诊断是结核性肋膜炎,而须藤医生则一口否定。直到一个多月后才承认才抽积水。我相信叔叔说的话,因为这种诊断连一般医科高年级学生都能通过听诊得出的,而不应当被误诊。况且须藤医生已为父亲看病多年更不该搞错。

  叔叔接着说:上边这些话是你爸爸妈妈亲自讲给我听的。那时我还通过冯雪峰的妻子,也同冯(雪峰)先生谈过,但他仍赞成老医生继续看下去,这样邓医生的建议就被搁置起来。孰料邓医生的诊断颇为准确,10月份父亲就去世了,距他的会诊恰好半年。父亲死后须藤写了一张治疗经过,你母亲经常提起这份报告,说这不符合当时治疗的实际情况。

诊断报告后段讲述用药,把诊断肋膜积水的时间提前了,这种做法非常可疑。记得须藤医生曾代表日本方面邀请鲁迅到日本去治疗,遭到鲁迅拒绝:“日本我是不去的!”是否由此而引起日本某个方面做出什么决定呢?再联系到鲁迅病重时迫不及待地要搬到法租界住,也许鲁迅有了什么预感,但理由始终不曾透露。

  叔叔又讲,鲁迅死后你病了想找医生诊治,那时还没有离开虹口大陆新村,问内山完造先生该找哪位医生,内山讲了一句:“海婴的病,不要叫须藤医生看了吧!”那意思似乎是已经有一个让他治坏了,别让第二个再受害了。

  父亲去世后,我再也没有见到过须藤医生。商务印书馆一位叫赵平声的人曾讲过,须藤医生是日本“乌龙会”的副会长,这是个“在乡军人”团体,其性质是支持侵略中国的,所以这个医生不大靠得住。叔叔听了就对父亲讲,建议现在中日关系紧张,还是谨慎些不找须藤医生。父亲当时犹豫一下说:“还是叫他看下去,大概不要紧吧。”

  也许是多疑,还有一件事母亲也对我说过多次。她对用药虽是外行,有一件事一直耿耿于怀。她说肺结核病在活动发展期,按常识是应抑制它的扩展,例如注射“空气针”等。但须藤医生却使用了激素类针剂,表面上病人自我感觉畅快些,但促进了疾病的发展蔓延。这种针剂是日本产品,我国的医生并不熟悉,又时过几十年,要寻找专家鉴定恐怕是很难的了。母亲还说,父亲临死前一天呼吸局促,十分痛苦。

须藤医生说:“过了今天就好了。”

母亲后悔地讲我总往好转缓解的方面去想,不料这句话是双关语,我当时太天真了。到了凌晨,父亲终于因心脏衰竭而亡故了。母亲当时的伤心悔恨,我想谁都能想象得出的。我还有进一步的疑问:父亲是肋间积水,去世前发生气胸,肺叶上缩压迫心脏,最终是心力衰竭而停止了呼吸。我当时看到日本女护士两手左右摇晃父亲的胸部,力图晃动胸中的心脏使它恢复跳动这是毫无效果的。

须藤似乎故意在对父亲的病采取拖延行为,因为在那个时代,即使并不太重的病症,只要有需要,经济上又许可,即可送入医院治疗。须藤为什么只让父亲在家里消极等死?

  如今父亲去世几十年了,这件隐藏在上辈人心中的疑惑,总是在我心头闪闪烁烁不时显现。是亲人的多疑还是出于莫须有的不信任?我以为否定不容易,肯定也难寻佐证。但我想还是抛弃顾虑,将之如实写下来为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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页面更新:2024-04-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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