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种主义，永远万岁？

作者 | 黄霸刀（公众号“黄三刀”，欢迎关注）

那天闲来无事，到芝山公园转了一下。

从湖内上山，开头路还好，路边有农家小院，小别墅似的，清幽幽的，让人很羡慕，再上就有点凄凉了。

水泥路断了，只剩下沙石路，坎坷不平，两边是都是竹林。

偶有摩托车从身边掠过，扬起一阵尘土。风有点凉。过了沙石路，又是水泥路了，也是破败的，坎坎坷坷的，车子跳得厉害。

路边居然有路灯，而且是有点豪华的那种，让人有了些许公园的感觉。

果然，转了一个大弯，便看到挂着“漳州市芝山公园管理所”和“漳州市公安局通北派出所治安执勤点”两块牌子的房子。

房前有一小庭院，边上摆着卖汽水果汁糕饼香烟之类的小摊，几个人围着一张小桌子聊天，似一男两女。

我顺嘴说，那路灯晚上会亮吗？没人应，再问一次，一个女的很不耐烦地看了我一眼，说，亮。谁说不亮？我只好往前走。

一位老者，正在路边溜狗，我说，这里好冷清，不像公园。老者说，早上人很多，八九点钟的时候，人们来爬山，到芝山亭上看风景，吃空气。

亭子上可以看全城公景。现在没人了。他是市公安局的退休干部，退十几年了，姓沈。问我是干什么的，我说没事，随便走走。

他的狗拉着他往前走，他说，从这里下去，有一沈氏祖坟，值得一看。

我跟着，从公园管理处边的那座盖得有点别致的厕所边的土路往下走，果然，就有一座十分气派的古墓，边上还有一座房子，不像祠堂，不像庙宇，是近年盖的。

门上横匾写着：唐朝功臣武德侯沈世纪纪念堂，门锁着。

细看，横匾是沈柔坚所题。沈柔坚是著名画家，曾任中国美术家协会常务理事，上海市文联副主席、上海市美术家协会主席。

看来，沈先生也是沈世纪的后人。

有人在坟后的斜坡上除草，用的是电动的割草机，散发着一阵阵青草味，有点臭青香，让人想到土地，春天，生命什么的。

房前的树下摆着一张桌子和几只活动靠背椅，桌上有一副茶具。有人朝我走来，说，坐，喝茶。我就坐下来和他聊天。

他是看坟人，义务的，由沈氏宗亲会组织的，大家轮着看。说，这是沈氏的祖坟，市里的文物保护单位。

我一看，果然有一块蓝色的牌子，蓝底白字，署名漳州市文物管理委员会办公室的漳州市文物点，编号为004。我说，市里不管？

他说，哪里管得过来。差一点被盗，都挖到墓底下的灰沙了。里面有好东西啊。我说，有没有什么文字材料？

他说，没有，过几天，旧历十一月十五，这里闹热，你再来看看，说不准会有。什么节日？

他也说不清。是祭祖的日子吧，他说，到时候，会来几千人，漳州市郊、长泰、漳浦、东山、诏安……姓沈的都来。

今天是农历十一月十五。我便去看看。

果然来了许多人，公园管理所的门口停了许多小汽车，黄色的出租车也进进出出，还有许多摩托车，寄放在管理所门前的庭院。我们把车寄了，一辆自行车五角钱，行情价。

别了公园的水泥路，从三角形的厕所边土路往下走，在竹林里穿行。

人来人往，有步行的，也牵自行车的，大都是农村妇女，有中老年，也有少女少妇们，她们舍不得五角钱的寄车费，都牵着车走。

也有几辆一起锁在半路上的，一看，真细心，还带着铁链子，几辆锁在一起。

问，有来自长泰、龙海、厦门，有来自郊区的天宝、山美、路边等社，有的听不清，不好细问。大都是已经来过数次，熟门熟路的样子，说说笑笑。

都带着东西，面份（碱面），猪肉，卤鸡鸭、油炸豆干，香，银纸，放在塑料袋子里挂在车把上，也有用篮子装的，用手提着。还有用担挑的，箩筐上是整面猪头。

敬祖漳州人习惯用三牲，不是传统意义上的牛羊猪，大都以猪肉、鸡、鸭或鱼代替，能有猪头算是大礼了。再往下走，就闻到香味，听到广播声了。

前几天还很冷清的坟地，现在有很多人，摆了长长的一溜桌子，上面有各种各样的供品，香烟缭绕。

有人在坟头撒纸钱，有人在香炉里烧银纸和金纸，有人围在一张桌子前捐钱，一百二百不等，也有几十块的，谁捐钱，自报姓名和地址。

坐在桌边的人便在红纸上写上他们的名字，捐二百元以上的，就在广播里念名字，某某社某某人几百元。

有一位主事的在广播里讲话，大意是祖宗的功德，如何保佑后人，说，祖坟在古漳州城北门外凤高山，坐东朝西，是漳州十八个宝穴之一，睡牛躺地。

祖上十分灵感，子孙兴旺，沈氏子孙遍布闽南粤东，东南亚，甚至美国，光台湾就有十几万人。

还说，前年某社某人祭祖求生儿子，去年果然就生了个儿子，捐二千五百二十元。

还说，现在的坟地的建设还很不够，希望族人多捐钱，等等。之后，便放芗剧音乐，听起来很乡土很亲切。

看来，这里祭祖没有什么严格的程序，放羊似的，来了就拜，各拜各的，拜完就走，一阵一阵。

有人把供品摆到桌上，点了香，就到旁边的孝子亭走走看看，孝子亭也是沈柔坚所题。亭内有清乾隆和民国初的“禁碑”，字迹不清。

有人拜完，就到坟头边的草地上，坐下来吃点心，点心就是祭品。面份，炸豆干，水煮的三层肉。还有香蕉、苹果什么的。

有个中年妇女，从塑料袋里撕下一只卤鸭腿，硬是递给站在边上的一位老者，老人不吃，她说，撕都撕下来了，吃吧，又不是什么好东西。

我正好走过，她看了我一下，我赶紧走开，怕她古意，也给我来一块。

我在那里拍了几张照。几天前请我喝的茶那一位中年人还认得我，说，来了，我说来看看。他说，那个讲话的可能有材料。

于是，等那人讲完话，我去找他，他有点警惕地看了我一眼（我的行为看来有点怪诞），说，材料是有的，但不在这里。

我到纪念堂里逛了逛。有许多图，也有文字材料，都挂在挂在墙上或画在墙上，想拍，太暗，且屋里烟雾腾腾，也就罢了。

天阴，偶有日光，不强。微风。

回到家里，查诗人刘小龙写的《开漳圣王文化》一书，找到了有关沈世纪的材料，抄录如下：

沈世纪，名彪，河南光州固始县人，随陈政、陈元光父子入闽平乱开漳，任分营将。唐高宗赐名勇，加随朝护国右将军，开元四年（716年），敕建威惠庙，祀陈元光及开漳诸将，漳浦西庙碑记有词赞其：“年甫冠，奇勇善策，喜怒不形于色，恩威大著于远，倾心下士，士多归之。”宋淳祐年间，理宗追封沈彪为威武辅牑将军、加武德侯；妣尤氏，敕封妙嘉夫人。

沈世纪乃漳浦、诏安（含今东山）以及粤东潮州沈姓之祖。其子沈壑，官拜御史誎议大夫。

后裔分布在闽南、粤东、台湾及东南亚等地……诏安南诏犹存有沈氏祖庙，祀开漳功臣武德侯沈世纪。

祠庙有联：“威镇南诏光辉千古，祈山灵侯万寿无疆。”“武奠霞漳开十邑，德垂梅圃祝华崶。”

漳州风高山的这处坟茔并非沈世纪墓，据立在坟墓右侧的一块名为“根”的木牌上的文字说，是沈世纪的后裔“宋都指挥使沈世雄公与妣陈十娘之古墓”，至今已有800多年的历史。

漳州师院教授汤漳平在《开漳圣王文化》一书的序言上说，“中华民族广大民众，对于曾经为本民族繁荣昌盛作过贡献的人，是不会忘记的，他们生而为民所爱戴，乐为之使，与之同甘苦，共患难；死后为民所追思，尊之为神，为之立庙宇，隆祭祀，从而成为一种特殊的文化现象。”我想他说得有理。

但，民众的尊敬、后人的祭祀，演变成眼前的这种样子，也许也是中国特有的一种民俗文化现象吧。

漳州威惠庙，还有各种文庙武庙土地庙和祖坟都成了老百姓求平安求发财求出丁求升官的所在。

实用主义在中国，是永远万岁的。老百姓如此，“知识分子”也好不到哪里去。

他们对于“文化研究”的热情大都是冲着学位和职称来的，这是潜在的地位和金钱追求，只是表面上比老百姓“高雅”一点，“文化”一点而已。

不知先秦的思辨，汉唐的飘逸，魏晋的风骨都跑到哪里去了。

我进而又想，当今中国，似乎有点“文化”有余而精神不足。到处都讲“文化”，缺乏一股正气，如孟子所说的浩然之气。

从先前的英雄、英雄主义，到对英雄的敬仰、崇拜、纪念，到神化，到敬祀，到实用主义的民俗和“民俗文化”，到“文化热”，走的一条由高而低的媚俗之路。

而方兴未艾的“文化热”把庸俗“高雅化”“官方化”“主流化”，使我们的民族精神、使我们的浩然正气在热热闹闹的“文化”中逐渐地消解。

但愿，这是杞人忧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