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院子里,就是无尽的西伯利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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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已与一万亿株白桦相逢》是自由撰稿人、摄影师胡成的西伯利亚游记。语言不通、单枪匹马的他,搭乘全长9288公里的西伯利亚铁路列车,经停十座城市,横跨七个时区,与一位又一位陌生旅伴相逢。


跟随这本游记,真正读懂俄罗斯人。

我的院子里就是无尽的西伯利亚

胡成


雾是在太阳升起以后才有的。

雾只在遥远的林间,林间的木屋湿漉漉的,雾也许只是蒸腾而起的水汽。

雾忽有忽无,忽起忽落。忽然浓雾,仿佛山火的浓烟。滚滚而来,滚滚而去。

雾匍匐在河面。雾填平了河谷。

雾大概是西伯利亚的炊烟,收割后的田野散落着麦草垛。


有时会有一缕真正的炊烟,淡淡的青色,爬出木屋尖顶上的烟囱。

木屋前有院子,院子就是一片广阔的草原。

广阔的草原筑起篱笆,辟出菜地。菜地与篱笆之间散落着木柴垛。

如果可以,我想在西伯利亚的草原林间有一栋木屋。我想在某年冬天,就住在那栋木屋里。

当然不是永久。所以我的木屋最好距离某座西伯利亚铁路小站有一条小路,当我厌烦这一切的时候,我可以搭下一班列车离开。

不需要电力。我有一些书,许多蜡烛。

我有许多食物,俄国人喜欢的可以抵御严寒并且可以贮存的那些食物:大列巴、黄油、奶酪、酸奶油、牛奶、腌猪肉、香肠、腌黄瓜、土豆、萝卜。

红茶,方糖。

土豆和萝卜深埋在地窖里,其他食物在屋外冻着就好,冬天的西伯利亚可以保存除却温度之外的世间万物。

还有高高的木柴垛,壁炉里有不熄的火焰。

而我的院子,我的院子里就是无尽的西伯利亚。



醒来的时候,只是赤塔时间清晨七点,列车停站在阿穆尔州西境的叶罗费伊 · 巴弗洛维奇(Ерофей Павлович)。

月台一片寂静,小卖部的房檐下,还亮着一盏昏黄的夜灯。

昨夜睡得很糟糕。

虽然下午车厢里燥热难耐,但是日暮以后,温度迅速下降,夜寒,人如身浸冷水。

这才不过初秋,可想而知西伯利亚的深冬。


西伯利亚铁路长途旅客列车的等级,显而易见地体现在列车车次编号之中:编号数字越小,列车等级越高。条件比较优越的列车,编号集中在一百以内。最顶级的列车,甚至有独立名称,称之为品牌客运列车,比如往返莫斯科与符拉迪沃斯托克之间的最著名的001/002次列车俄罗斯号(Россия)。俄罗斯铁路列车,票价的差异不仅体现在不同的铺位,也体现在不同等级的车次,甚至在九十天车票预售期内的不同时间购票,价格也不相同。所以虽然同乘一趟列车,同在一节车厢,相同的出发地与目的地,旅客彼此之间的车票价格也是千差万别。往返符拉迪沃斯托克与西伯利亚南部科麦罗沃州 (КемеровскаяОбласть) 工业城市新库兹涅茨克(Новокузнецк)的207次列车,价格低廉,自然也没有舒适的条件,入夜的暖气微不足道。


没有棉被,一床薄毛毯让寒冷无法忽略地扰人入眠,我不得不从行囊中翻出冬衣裹在身上。

更加令人不胜其扰的,是边铺的乌克兰人,还有熄灯以后坐在他身边和他聊天的伊尔库茨克女人。

即便是在冷漠的俄罗斯,人们也终会在漫长的旅途中熟络起来,更何况孤男寡女?

只是没有想到,伊尔库茨克女人除却有着易胖的体质之外,还有易笑的体质。我无数次略有睡意,无数次被她肆无忌惮的笑声惊醒,虽然塞紧了德国产的上等耳塞。

乌、俄、中三国人民陷入无休止的爱恨情仇:

乌克兰人说笑话,俄罗斯人捧场大笑,中国人在铺位上坐起表示请小声;乌克兰人表示歉意,俄罗斯人收敛笑声,中国人重新躺下。

然后当中国人略有睡意的时候,乌克兰人再次开始说笑话……

我忍无可忍,起身去向乘务员投诉。

圆鼻头的乘务员随我走回铺位的时候,乌克兰人与俄罗斯人已经远远坐在车尾。


只睡了片刻,天际的落叶松林的上方,已经有一抹红黄。

在我彻底清醒之前,我始终沉浸在关于我的西伯利亚小木屋的幻想之中。

无数幻想之中。

醒酒的老头起得也早,从行李里掏出一柄长刀,竹篮里摸出一盒牛肉铁皮罐头。左手把罐头摁定在桌上,右手持刀捅进铁皮罐头上盖的边缘,双手逆向旋转罐头与刀,娴熟而漂亮地切开半圆上盖,就势翻刀撬起,对折压平,露出的罐头口沿上,凝满乳黄色的牛油。


哈巴罗夫斯克上车的前夜,在旅馆附近的食品超市里,我也想买几盒肉罐头。不过所有肉类的铁皮罐头,都没有易拉环,严实得仿佛是世间先有肉,然后围绕着肉铸造了铁皮罐头。只得放弃,我没有开罐头的刀——其实在看到老头开罐头的方法之前,我甚至不知道要怎样打开那些铁皮罐头。铁皮罐头也许不是必需,但是必需的是切面包与切香肠,总之在俄罗斯,没有一把好刀,是很难生存的。


在俄罗斯尽可以随意带刀。某些公共场合,比如火车站有禁止携带枪支的警示,然而并没有安检,所以是否佩枪乘车,似乎也只是全凭自觉。

对于俄国人而言,酒精才是穷凶极恶的。

其他都还好,玩具而已。


莫戈恰(Могоча)。

在由主体为原赤塔州(Читинская Область)合并阿加布里亚特自治区(Агинский Бурятский Автономный Округ)构成的外贝加尔边疆区(Забайкальский Край)的莫戈恰,终于等来了可以驱尽夜寒的阳光。


列车停在前一站阿马扎尔(Амазар)的时候,阳光即已越过远山,落在月台。睡眼蒙眬的亚历克斯迷糊地以为阳光是温暖的,光着膀子——昨晚他就光着膀子盖一床被单睡了整夜,如果这个世界毁灭于科幻电影中无尽的严寒,那么最后幸免的一定只有俄国人——和朋友下车抽烟晒太阳。没想到清晨的阳光除却照明,别无他用,冻得他团起身子蹲在地上,吐出的烟也在延续着全身的颤抖。


莫戈恰火车站月台上的阳光,终于温暖了,整列列车几乎下空,全部人马声势浩大地站在月台上,晒太阳,抽烟。


阿马扎尔火车站

那一刻,还有什么能够比西伯利亚的寒夜过去之后的温暖的阳光更令人感觉愉悦?

我站在火车站穿越铁轨的天桥上,远处是我可能永不会到达的莫戈恰。阿马扎尔河河谷间只有一万人口的莫戈恰小镇,没有高楼大厦,只有一栋又一栋西伯利亚的木屋。

另 一 座 如 此 相 似 的 小 镇, 是 傍 晚 经 停 的 车 尔 尼 雪 夫 斯 克(Чернышевск)。

车尔尼雪夫斯克火车站尖顶的候车楼上,镶嵌的车站全名是车尔尼雪夫斯克 – 外贝加尔斯克(Чернышевск–Забайкальск)。站名冗长,意义却很清晰。地在外贝加尔——俄国人的地理观毋庸置疑是以莫斯科为原点的,贝加尔湖在莫斯科以东,贝加尔以外,即是在贝加尔湖以东。——地因俄国著名作家尼古拉 · 车尔尼雪夫斯基(Николай Гаврилович Чернышевский,1828–1889)而得名。车尔尼雪夫斯基人生中三分之一的时间,因政见不容于俄罗斯帝国政府,被流放在西伯利亚苦役,直至生命的最后几年,才获准回到伏尔加河流域的家乡。

将外贝加尔的此地以车尔尼雪夫斯基命名,自然是为着纪念他在西伯利亚的悲惨岁月。

车尔尼雪夫斯基最初被判处的七年苦役之地在贝加尔湖畔的伊尔库茨克,其后再被流放至更东更遥远的雅库特(Якутия,雅库茨克即是雅库特共和国,今称萨哈共和国的首府)与维柳伊斯克(Вилюйск)。车尔尼雪夫斯基往返两处流放之地,必然途经此地——车尔尼雪夫斯克。但是除此之外,车尔尼雪夫斯基与车尔尼雪夫斯克之间还有其他什么切实的联系,我不得而知。

不过无所谓了,如今这联系已经密不可分,并且永不可分。新涂刷银漆的浓髯的车尔尼雪夫斯基就在候车楼前的月台上,握着一本书,侧首看着从候车楼进进出出的旅客。

更多进出火车站的旅客,并不经候车楼,而是穿行一条直通月台与站外大路的便道。所谓大路,不过是一条略宽些的没有任何修筑痕迹的土路。车尔尼雪夫斯克毕竟只是另一座一万人口的小镇,虽然207次列车在车尔尼雪夫斯克火车站要停站令人惊讶的三十分钟。

便道外的土路旁,摆着五张家常的方桌,方桌上摆满各种食物,各种形状的煎肉丸,各种肉馅的饺子与馅饼,洗干净的小黄瓜,点缀着香菜叶的水煮土豆,还有放倒隐藏在各种食物间的伏特加。看见有列车停站,原本聚在一处闲聊的包着头巾的女人,迅速散布在自己家的桌前,揭开覆盖在食物上的白布。无须她们吆喝,对于经常往来此地的旅客而言,瞬间便会围满她们的方桌。

我也抢购到了我的晚餐。现在已经很难想象,最初在西伯利亚铁路沿线以向旅客兜售食物为营生的,居然更多的是中国人。《旅苏纪事》中,马员生写到在一九二七年的西伯利亚铁路沿线:“我们常下车买东西吃,除冷食外,也可买到热的肉丸子等。中国人开的食品小店,沿途到处都有,而且价廉物美。”

物是人非,但却依旧价廉物美。一个发面制成的形似拍扁了的包子的油炸白菜馅馅饼,两个炸肉丸,三个煮土豆,和善的车尔尼雪夫斯克老太太只从我摊在手中的一把卢布中拣出共计一百三十卢布的硬币。只是两盒方便面的价格,不知道这是该解读为俄罗斯的乡下因物价便宜而容易生活,还是因为生活艰难而物价便宜。

车尔尼雪夫斯克火车站外出售食物的小摊

捧着一包食物回返,略尝一口以为必然寡淡无味的土豆,没想到居然调过味,松软细腻,算得上是美味。面对美味食物,我的智商会迅速降低,像是入夜时西伯利亚的气温。完全顾不上什么关于俄罗斯乡下的思考,只惦记着要迅速回到车厢饕餮。
什么风景?车尔尼什么斯基?

车尔尼雪夫斯克火车站的食物,是今天入夜前唯一的喜悦。
莫戈恰站以后,窗外是漫长而枯燥的山林。紧临西伯利亚铁路的松林,完全没有无尽的草原那般壮阔美丽。而且大部分地区,荒无人烟,没有村落,没有木屋,没有通讯信号,也不知道在哪里。
只有一两处隧道能偶尔打破单调,就像昨天沿途所见的那样的隧道,黑暗狭窄而又漫长的隧道。隧道两端,无一例外地有值勤的武装岗哨。
昨天的哪里,在如收割后的麦田的草坡上,有木构的岗楼,蓝色制服的士兵背着步枪,仿佛是站在悬崖边上的守望者。
麦田里的守望者。
今天的哪里,条件没有那么简陋,紧临隧道口有一间营房,仿佛沿途那些小站。哨兵站在营房外,有营房遮挡风雨。门前一辆三轮摩托车,挎斗上卧着一条毛茸茸的脸色阴郁的大狗。

对于从哈巴罗夫斯克上车的我而言,已经是第二天的旅途,更远处的符拉迪沃斯托克上车的旅客已经是第三天的旅途,这么久的旅程开始让人感觉疲惫。下午的车厢里很安静,最吵闹的亚历克斯和老头打了会儿牌,也各自睡去。其他人或者在读书,或者在玩俄罗斯人永远不会玩腻的填字游戏,比如另一侧卧铺敞间里17号下铺的更胖些的女人,这一天她没有做别的,她填的字可能多过仓颉造出的字。

再过去的敞间,是三人同行的中亚人,他们更有旅行经验,随身带着一个接线板。洗手间对面可以打开的车窗旁边,与乘务员室对面相同的位置,是车厢中仅有的可以充电的插座。两天过后,插座旁变得非常繁忙,人们的手机电量大多已经耗尽。他们的接线板极大地提高了充电效率,我也得以在他们其中两人为手机充电的同时,占用了接线板上的另一个插座。

大家各说各话地聊起来,凭借读音,我知道他们是吉尔吉斯人,来自宗教极端势力泛滥的费尔干纳谷地,紧临乌兹别克斯坦边境的奥什(Ош)。

一个月前,我就在乌兹别克斯坦一侧与奥什隔两国边境相望的安集延(Андижан)。在费尔干纳与安集延,我已经久闻奥什的声名,四年前在那里曾经爆发吉尔吉斯人针对乌兹别克人的种族屠杀。在浩罕(Коканд)偶遇的从奥什逃难回到乌兹别克斯坦的伊连科(Илико),说起自己在屠杀中被殴打致死的表弟时,依然难掩对奥什的痛恨。

坐在垃圾箱盖上的米克特依别克(Мыктыбек),面容清秀,看起来还是学生模样,可以说几个简单的英语单词。另一位梅肯什 · 库卢埃夫(Мыкыш Таштанбекович Кулуев)年长一些,已经是三个孩子的父亲,但是实际年龄远比看起来年轻,不过才二十七岁。午餐的时候我就注意到他,一个人坐在边铺,非常仔细地把随身带着的西红柿切块,洒上盐作沙拉,切片面包夹整片黄油,红茶加三块方糖,饮食习惯已经基本俄罗斯化。不同在于,基于宗教的饮食忌讳,切片面包里少了俄罗斯人必需的红肠。

说起宗教,梅肯什反问我是不是有着与他同样的信仰。
我说不是。
然后,完全出乎我的意料,他忽然用右手掌平滑过颈前,向我比画出一个割喉的动作。

吉尔吉斯旅客梅肯什 · 库卢埃夫

……

反而是看起来凶恶的乌克兰人,为昨夜影响我休息的事情向我道歉。
克拉夫琴科(Кравченко),他反复向我解释,大意可能是俄国人嘛,无所谓这些事情的。而且为了进一步表达歉意,他居然送给我一支有着俄罗斯铁路标志的金属圆珠笔,远远好过离开哈巴罗夫斯克那夜我送给亚历山大老头的那支。
借助我平板电脑上英俄离线翻译软件糟糕的翻译,我们尝试着聊了更多。我才知道他与他的外貌有多么大的反差。他居然是赤塔的一名医生,而且酷爱艺术。
克拉夫琴科问我:为什么会喜欢俄罗斯?是因为俄罗斯的文学,还是绘画?
我说我喜欢西伯利亚铁路。
我问克拉夫琴科:喜欢中国吗?
他说当然,而且他详细地说明他喜欢中国的绘画与传统医学。
看着摆在我的下铺旁的方桌上,吃得空空如也的曾经装着馅饼、肉丸与土豆的塑料袋,我感觉到如暗夜般深远的羞愧。

无论在哪个时区,列车都会在当地时间深夜十点熄灯。
夜色明朗,繁星聚拢起来,守在天际各自的位置,等待黎明。
我坐在边铺,克拉夫琴科坐在我的下铺,伊尔库茨克女人伸脚搭在他的腿上,他在给她做足部按摩。
伊尔库茨克女人还像昨夜那样,不时地会笑起来,但是今夜的笑声却明显的轻柔许多。
我不知道克拉夫琴科是基于他的医生的本能,基于对中国传统医学的喜爱,还是基于调情的需要在做这一切。
克拉夫琴科将在午夜之后到达的赤塔下车。
我希望他们最后在一起的夜里,是在调情。

车尔尼雪夫斯克的月台上,立着西伯利亚铁路的里程牌。
一面写着6586,那是莫斯科的方向;一面写着6587,那是符拉迪沃斯托克的方向。
今夜,我已经走过西伯利亚铁路三千公里。


























《我已与一万亿株白桦相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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页面更新:2024-05-2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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