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丨胡晓江:梦与河的咏叹

刘精前/摄

梦与河的咏叹

文/胡晓江

筒车·映山红

筒车,像一辆巨大的纺车,纺着绵长的岁月。咿咿呀呀,如泣如诉,如歌如吟,将大山深处发酵已久的心事缓缓掏出。梦想与现实,希冀与失落,悲戚与欢快……都揉进了山泉野水,一咏三叹一波三折地纵情挥洒。

筒车,你的名字在中国农业史的第几页?应该摆放在民俗博物馆的哪一个角落?

河,巍巍雪峰淌下的泪,散发着兰蕊芬芳的古老恋歌。

以小溪流淌的方式,以瀑布飞跃的方式,以百川归海的方式,以万马奔腾的方式……汇聚而来,用意念和激情将大山切割,朝着山外,朝着太阳升起的地方,温温柔柔缠缠绵绵凄凄切切迤迤逦逦而去。

山,太大了,走不岀,越不过,惟有燃烧的映山红能够与苍莽的大山作短暂的抗衡。

雨水飘落的地方,草绿了;河流经过的地方,庄稼绿了。因为河流,那些土地便被唤作田野;因为河流,那些吃野果、穿兽皮的山民便成了庄稼人;因为河流,穴居便被屋宇替代;因为河流,便有了稻花香里演绎出的悲欢离合,喜怒哀乐……

风帆·吊脚楼

从山的褶皱里、树的脚趾间溢出,越过险滩,绕过暗礁,河便文静了。仿若深闺中的小家碧玉,扭着婀娜的腰肢,踏着细碎的步子,一路羞羞答答。

吊脚楼恰如老人一般在河边静立,一半悬在空中,一半没在水里。以为一声咳嗽一声吆喝就会打破这儿的安谧,其实,搬一座闹市在此也能像海绵一般吸掉多余的噪音。吊脚楼全是褐色,古旧而又苍凉。枝叶纵横的香樟,身材伟岸的古枫,或是上了年岁但风韵犹存的垂柳……在吊脚楼边很随意地撑出一方不俗的景致。那是忧悒的抒情和原始的袒露。每个人眼中的吊脚楼各不相同,但每个人心中的感激与怜悯却何其相似。水淋淋、软绵绵的歌子从窄窄的木窗飘出,如一缕扯不断的丝带。浪漫的爱情故事始自河流最初流过的那一天,还是吊脚楼最初傍水的那一天?

远远的,一叶一叶挺秀的风帆从视野的尽头悄悄飘来。走近一瞧,非但不白,且伤痕累累,缀满补丁。那才是真实的风帆,迎风沐雨,劈涛斩浪的风帆,它使我想起晾晒在海边的破网,使我想起爬满犁沟般皱纹的苍老的脸。

风帆,从吊脚楼前飘过,从村人好客的目光中飘过,如一个温馨而酸涩的晨梦,来无踪,去无影。只是,近处读它的刹那,我突然感知了那弯弯河道里无尽的沧桑……

渡船·浣衣女

一声呼唤自彼岸悠悠传来,船老大起锚挥篙。

夜宿的水鸟被惊动,扑棱棱飞走。晨雾袅袅,像一层蓝色的薄纱笼罩着睡意朦胧的山村。山村睡着了,而渡船醒着。

随便看一眼,那船、那人都是一个鲜明的主题。“君看一叶舟,出没风波里。”啊,缄默的船老大,你的每一处老茧每一个伤疤每一根白发都是这河形象的历史,你的每一声呐喊每一次叹息每一滴汗水都是这片土地永远的牵挂。

渡船,将河的背景拓向纵深。

宁静的水,宁静的船,宁静的田野,宁静的山。突然,一团烈焰跳跃着在埠头上出现了,那灿烂的红色在青、蓝、绿为底色的冷调中温煦无比。那是一个正在浣洗的红衣少女。

如蓝天里的一片流云,如密林里的一声鸟音,如草甸子上的一朵野花,如花蕊间的一颗露珠。河水压抑低回的旋律顿时多了一个顫音,静止的河便沸腾了,沉闷的河便微笑了,垂暮的河便年轻了。

一个硕大的红桔从天际冉冉升起,霞光万道,远山如黛。炊烟在屋脊上飘曳,干草垛、田畴、菜畦……在晨风中静默着。埠头上浣洗的人多了,三三两两,花花绿绿。姑娘们俯下身子,揉碎水中的倒影。玉手在河水中起起落落,水花与笑声溅出老远。

撩去雾的轻纱,朝瞰使河面波光激淹。船老大摇起了木桨,在晨曦中如一抹斜斜的剪影。

情歌·放排客

粗犷时,北风也没有这般凄厉;细腻时,春雨也没有这般润泽;甜蜜时,鞭打也休想分开;悲恸时,石头也挂满泪滴。究竟是山歌,还是船歌?究竟是伐木时的呐喊,还是撒网时的吆喝?究竟是脚夫深情的吟唱,还是纤夫火爆的诉说?

那歌,是野性的喉咙里自然而然的流露,是赤裸的心灵里没有遮掩的恋火。

再硬的汉子也会被打湿,再倔的妹子也会被留住。一嗓子能喊得石破天惊,一嗓子能喊得心旌摇曳。那声音来自出土的铜器或陶罐,还是来自山泉的呜咽或野兽的嘶鸣?

月儿,缓缓地爬上山峦,情歌响起来。春夜难捺,没有应和者的情歌如胡琴的低语,在寂寂的河面上哀怨地飘荡。伤心处,远胜缟素加身的哭丧。欢快时,又似窗贴红“喜”字,风吹唢呐声。

月儿,在阿哥阿妹的对唱中圆圆缺缺。

桃花妩媚在三月,木排踏着春汛而来。那是河道上撩人的季节,那也是暗礁狞笑的季节。灌醉了包谷烧,吼退了要一同前往的婆娘,汉子们在木排上安营扎寨,便要开始餐风露宿、披星戴月的漂泊了。水做的婆娘倚着老式木门,望着汉子们渐去渐远的背影,眼里两汪汛水。

水路迢迢,关山漫漫,情歌能否乘风远去?

水,多了几分野性,张开血盆巨口随时想吞噬胆敢靠近它的一切。木排在波峰浪谷中剧烈颠簸,那扎成一排的木头仿佛要被洪水冲得七零八乱,却终于牢牢地抱在一起。汉子们光着古铜色的脊梁,挥着竹篙,左撑右挡,与风浪殊死搏斗。恶浪咆哮,像笼中的困兽。汉子们红着双眼,每一块肌腱都颤抖着,以身体最大幅度的倾斜撑着竹篙,与惊涛骇浪,也与自己的命运较量着、抗争着。

风浪中,一尊尊力的雕塑!

险滩,终于被抛在了身后。汉子们紧紧地搂抱在一起,欢呼声使涛鸣黯然失色。

一只燕子从空中轻捷地掠过,燕语呢喃。前面,一片开阔的水域。

(原载《散文》杂志1999年第5期)

胡晓江,居小城,无大志,闲暇煮字,广种薄收,出版散文集《漫步苍凉》、长篇报告文学《拐弯》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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页面更新:2024-05-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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