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杰东 - 故乡与刺槐

刘杰东

多年以后,面对某一天不期而遇的阳光初暖、微风正好,我会不由得回想起,那个在故乡刺槐树下沐浴纯白花香的下午。每当春光初现,故乡的刺槐便悄然开花了,不紧不慢循着风的律动,偶然一阵一阵的芬芳与清香,由远及近散播开来,吹落到每个戏耍顽童的鼻尖,吹亮了一片水波潋滟的初春景色,吹开了每个远行游子的迷蒙记忆。

从泸溪县城往南30余公里,便是我的家乡达岚镇。它潜藏在一片草木苍翠、溪流婉转的群山之间。

往事驳杂,记忆悠远,我自小学毕业,就迈上了远离故乡、外出求学的道路,那以后,家里的人也逐渐因为各种原因陆陆续续搬离了这个地方。“纵有当头月,不及家乡灯”,可是在这漫漫归乡途中,人生却开始变得不可捉摸起来,有时候或许是因为物是人非、或许是担心触景生情,又或许是准备出发前的一个不凑巧的电话,令你准备了许久的回乡计划,一次一次延迟、一次一次搁置。到现在,我已经参加工作5年多了,虽然是在县城工作,虽然也仅仅相隔30公里,但竟然也只有少数的几天回去过,甚至还来不及触摸家乡那熟悉又陌生的山水脉动,来不及细嗅刺槐那清晰又模糊的芬芳记忆。

印象里,首先引入眼帘的是一座古老的石桥,桥身上面有许许多多覆盖着斑驳岁月的青苔,桥身下面是潺潺流淌着悠然时光的小溪。小时候,便是靠在这敦厚的石桥墩子上,眼巴巴地期盼着家中外出赶集的长辈,盼着他们带回那好吃的水果糖、好玩的赛车玩具,一蹲就是几个小时,一等就是霞光满天,却也抵不过瞥见那熟悉身影归来时抑制不住的欢欣。现在想来,那种打心底里的期盼、眼眸里闪着星星的等待,怕是至今难有的纯粹。

走过小桥,周遭大都是成片成片的水田,每到春天,便是绿油油的一片,伴着粼粼的水波,点缀了几栋零星的木房子,虽然那时不懂言辞去形容,只觉得眼睛舒服、心中畅然,现在想来,那番场景却颇有些阡陌纵横、鸡犬相闻的韵味。再往上走,在经过一小段上坡的路程,就到了达岚镇小学,我住在这儿的教职工宿舍,也在这儿读完了整个小学。就是在这里,我与那洁白的刺槐,共同度过了人生最懵懂的12载春秋岁月。

曾听别人说,小学的场地是用挖掘机推平了一整座低矮的山坡,才会有这么平整四方的格局,恰恰好似一个长方形。三层的教学楼与三层的教职工宿舍在短边正面相望,中间的空地上,平铺着一个篮球场和一块绿茵茵的草坪。整个环境,可以说是布局略显简陋,设施也不甚齐全,但却是一个读书上学的好地方,朗朗书声环绕、阵阵嬉闹不绝,庇佑了一届又一届的稚童学子,也启迪了一个又一个的纯洁灵魂。而那长长的两个边,一边栽满了刺槐树,另一个边,也栽满了刺槐树。

不知道这些刺槐大抵是什么时候种下的,只知道每到四五月间,整个学校都会闻到那沁人心脾的芬芳。小时候,为了探寻这芳香的源头,总是踮着脚想要拽下一朵花儿,奈何这刺槐本就生得高大,普遍就有七八米,最甚的那几棵恐怕也达到了十一二米。自己努力无果后,便苦下脸来,急切地央求着大人攀下一串树枝,却也不要他摘下花来,偏要把自己抱起来举得高高的,再亲手摸上树枝、小心翼翼摘下一串,这才喜笑颜开。

凑近一看,初见得这刺槐花却是一颗颗小小的、白白的,成串成串地簇拥在一起生长着,一串上面少说恐怕也有二三十颗。再看起来,大多数花儿却是紧闭着口的,恰似口含珍珠的贝壳,又像是少女含羞的躲着,不肯让人得见真容;仅有那底下的少数几朵,不害臊似的敞开怀抱大笑着,放肆吐露花芯,笑成了一朵小喇叭。这时候,我却更想不通了,这么小、这么普通的一朵花儿,怎么可能会有那么迷人的香味。于是谨慎地试探着,小心翼翼地、慢慢地拨开小小的洁白花瓣,露出里面更显纤细的花柱和花蕊,像小蜜蜂一样探出舌尖触碰着,那一瞬间,一丝小小的凉意和密密的甜意在舌尖突然蔓延开来,果然了,正是这个味道,清甜而不腻、清爽而不涩、清香而不妖,难怪这花儿会这么迷人。于是赶紧再摘下几串,兴致冲冲跑回家邀功似的,把手中的刺槐花一股脑儿全部塞到妈妈怀里,因为最美的花儿,当然要配最美的人。

再大些的时候,我便开始学着顽猴模样释放无处发泄的精力,肆无忌惮在刺槐树上攀爬弄枝了。从教学楼顶俯望着两边的刺槐,只见一片绿油油的葳蕤华盖中,悬挂潜藏着一串串雪白珍珠般的吊坠,随风一摆一摆,齐刷刷、明晃晃的,像是在跳舞、在招手、在嘻闹、在欢笑,在邀你共同沉醉在这明媚的春光之中,煞是养眼得紧呢!这时候,当然是忍不住要去和槐花共舞了。本就是农村的孩子,平日里野惯了,游泳爬树这些当然不在话下,更有甚者只消几踩几蹬,便麻溜地上了树。于是,树上的小伙伴就开始大声呼喊起来,招呼着树底下的小伙伴赶紧站在一块,待人群聚集完毕,他就使出吃奶的劲儿疯狂摇动着树枝——“哗啦啦、哗啦啦”,随着一阵阵声响,一串串、一朵朵刺槐花像鹅毛大雪一般,铺天盖地、倾盆而下,整个人仿佛就沐浴在了芬芳四溢的槐花国度,沁人心脾、神清气爽,简直没有比这更美好的事情了。

印象中,与初春茂盛的槐树同样深刻的便是深冬倔强的槐树了。在一个万籁俱寂的寒冷深夜,冬雪便嗖嗖地来了,第二天一大早,天地间便只剩下一片茫茫笼统,再看那刺槐,虽然被盖上了一层银粉,但却借着呼啸的寒风,一抖擞便刺破纯净的白,将苍劲、黢黑却又干枯的枝干伸露出来,直指向苍白的画布之外,仿佛这枯枝之内竟还残留着凶猛的春之涌动,毫不畏惧残酷的严寒,为这单调的天地增添了一抹独特的水墨气韵。伴着呼出的白雾,孩子们兴奋的尖叫着、呼喊着,却直奔一棵棵粗壮的槐树而去,一股脑抱住那双手也合围不住的树的躯干,卖力地摇动起来,直到残存的积雪掉落在其他顽童的头上、脸上、颈窝里,才哈哈的放肆大笑起来,这一笑,便响彻了孩子的整个童年。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那槐树的记忆开始斑驳模糊了呢?在我为数不多返回家乡的几天时间里,我看见那古老的石桥变成了水泥的新桥,那斑驳的木屋变成了林立的砖房,那三层的教学楼和教职工宿舍也变成了五六层的新楼,学校的周围也围上了维护安全的围墙,故乡变美了、生活变好了。可是,我找啊找,却没有找到那一排槐树,与那另一排槐树。

夕阳西下,远照着苍茫群山,我彳亍在乡间的小路上,意兴阑珊、兴致索然。时代的洪流终究没有给我这个亦步亦趋、满身风尘的乘客剩下一张旧船票,竟然滚滚向前,只是滚滚向前。走到学校附近朋友家中的时候,那轮落日正好藏身逼仄的峡谷,只剩下一道橘黄的清辉从山间薄雾中散射出来,恰好洒落在小院的空庭上,映照着篱笆前早已干枯的风信子、葡萄藤、香樟树……一阵清冷的瑟风吹过,光影波动、人觉微冷,黑夜忽地降临了,却见那早已枯竭的生命随风一摆一抖、颤颤巍巍,渐次发出沉闷而嘶哑的声响,我唏嘘一声,心底油然而生几分同情和自嘲,竟妄图再次躲进儿时老槐树的怀抱里。风越来越大,我收起思绪,转身正准备回屋,却听见耳旁那原本不连续的沉闷声响开始明朗起来,“哗啦啦、哗啦啦”“哗啦啦、哗啦啦”,如此熟悉又如此陌生,那是,老槐树的声音吗?我迫不及待地再次转过身去,只见那看似一触即碎的风信子、葡萄藤、香樟树相互拍击着、缠绕着、律动着,竟然开始翩翩起舞,而周遭的落叶也不甘寂寞,手舞足蹈、升腾而起,眼前仿佛正是一场盛大的舞会。

我怔怔良久,倏忽间,嘴角不自觉泛起一丝笑容。使我们视而不见的光亮,对于我们就是黑暗;使我们久停不前的回忆,对于我们就是痛苦,这大抵是老槐树想告诉我的吧?槐树的形象终于不再高大,不再独特,但却愈发清晰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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页面更新:2024-04-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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