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海涛：从库淑兰到剪花娘子

库淑兰

“我就是剪花娘子，剪花娘子就是我。剪花娘子我是天上的剪花神！”

“我”什么模样？像旬邑沟壑纵横的土地，黑黝黝的面庞爬满皱纹；眼睛深邃，却泛暖暖的光；头发挽作“泡泡”，黑头帕包紧了，盘在脑后；穿土蓝色大襟袄，旧得泛白，领口、袖口都磨烂了；黑大布裤，裤脚缠裹得紧紧的；裤脚下，黑灯芯绒鞋，尖尖的，碎碎的，三寸金莲啊。

“剪花娘子”什么模样？丰润的、白皙的面庞；大大的眼睛，瞳子黑而圆；眉毛似弯弓，眉心点美人痣，红彤彤，大清早的太阳色一样；鼻子像一颗悬空的桃子，鲜润润；嘴唇也鲜润，像半个红月亮……脖颈上戴蓝色、绿色、红色花瓣叠缀而成的项圈；肩披霞帔，大红的牡丹纹、墨绿的锯齿纹、金黄的梭镖纹、蓝色的月牙纹层层叠压……像杨贵妃，像何仙姑，像嫦娥，也像菩萨。

一个地，一个天，一个人，一个神，压根儿不一个模样，压根儿没在一个世界上，“我就是剪花娘子，剪花娘子就是我！”怎么会呀？

1985年4月的一天，当库淑兰说出这句话的时候，除了文为群，没有人信。凄凄荒荒个小脚老婆子，怎么会是剪花娘子？剪花娘子是哪一路神灵？文为群笑道：“库淑兰做梦呢，一双巧手，把梦里头的自己剪了出来。在梦里，她就是剪花娘子哟！”库淑兰唱道：

剪花娘子是一幅彩贴剪纸作品，出自库淑兰之手。这时候，包括文为群，没有人知道，这幅剪纸作品开拓创立出中国剪纸艺术的新门类——旬邑彩贴剪纸；包括文为群，没有人想得到，这位小脚的老太太，会被联合国教科文组织授予“民间工艺美术大师”称号。

1920年10月12日，库淑兰出生于陕西省咸阳市旬邑县富村一个贫苦农民家庭。童年时期的她，随父母奔波于泾阳县和旬邑县逃荒要饭。受会刺绣的母亲影响，她打小就爱上了画画、刺绣和剪纸。17岁时候，骑在一头小毛驴上，她从父亲拉长工的泾阳县嫁回出生地旬邑县。丈夫名叫孙宝印，也是一位贫苦的农民。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这是一桩“娃娃亲”。库淑兰与孙宝印生养了13个孩子，不幸的是，缺医少药，只成活下来3个。60岁之前，库淑兰的生活与普通的农村妇女没有两样，干农活，忙家务，管孩子，被丈夫呼来喝去。60岁那年，1980年——上世纪80年代不得了啊，小到库淑兰，大到中华人民共和国，改革开放，都开始“转运”了——她的生活多了一项内容：剪纸。带给她这项新内容的正是文为群。文为群是旬邑县文化馆的群众美术辅导干部。在1980年全县美术人才普查中，文为群发现了库淑兰的剪纸才能，不断地给她送去彩色蜡光纸。剪刀成了库淑兰的画笔，赤橙黄绿青蓝紫的彩纸成了她的颜料。她把彩纸剪成点——大小不一的圆圈，线——宽窄、弧、直不等的纸条，面——局部形象，然后在白色纸板组合黏贴心中的图像。她的彩贴剪纸画中，人可以与树木花草合为一体，可以与太阳、月亮合二为一；不论人物、花卉，还是鸟兽、昆虫，万物皆有灵，忽而抒情，忽而戏谑，忽而肃穆，忽而轻快，生机勃勃，闪耀人类童年的纯真灵光。库淑兰说：“见到这么鲜亮的彩纸，我憋在心里头的画儿往外迸，不由得我不剪！”

如果说蜡光纸开启了库淑兰彩贴剪纸艺术的大门的话，那么，接连发生的了两件“不幸”事，则让库淑兰一步一步迈入了世界最高民间艺术的殿堂。第一件“不幸”事是被丈夫孙宝印狠打，肋骨都打断了。原因是库淑兰剪纸剪得浑天黑地，不干农活，还顾不得给丈夫做饭，一天三顿的伙食就是个干馍馍。一天两天能忍，一月两月能忍，一年两年忍不了，丈夫大发雷霆，要烧库淑兰的剪纸。库淑兰急着拦挡，忘了手上还握着剪刀，把丈夫的手背擦破出血了。丈夫一下子爆发了，大打出手。第二件“不幸”的事是库淑兰跌入门前5米多的深沟，昏迷了40多天。醒来之后，她立马握住剪刀，一刻不停，剪啊剪，贴啊贴，“剪花娘子”这一艺术形象由此诞生，说出了开头那句话——库淑兰成了剪花娘子，虽然没有几个人信。由此一发不可收，往后的十多年间，库淑兰反复以不同的服饰、色调和变幻无穷的花纹，塑造多姿多彩的剪花娘子形象，形成一浪又一浪艺术高潮……丈夫不但不再拦挡她剪纸，还学会了做饭，开始支持她了。原来啊，这第二件“不幸”的事是库淑兰的“苦肉计”。她借这条“苦肉计”自称为神——就像陈胜吴广为发动起义，使用了问卜、念鬼、鱼腹藏书、篝火狐鸣的办法，让戍卒相信了“大楚兴、陈胜王”；就像刘邦斩蛇起义，演绎赤帝之子斩白帝之子，让人相信他是“天子”。同样，库淑兰剪纸是天上的神分配给的任务，不是个人的私事，谁还敢拦挡？——不由得人们不信，包括她的丈夫。从此，她放开手脚做“神”派给的事情，越做越铺张，越做越神奇，越来越令人惊奇。她创作剪纸作品1000多幅，或表现现实生活，或表达内心情愫，或反映精神生活，创造出亦幻亦真、半人半巫的斑斓世界，形成了个人独有的艺术语言符号系统，纹式多样，造形丰富，色彩艳丽，内涵充实，艳而不俗，繁而不乱；既传统，又现代；既纯朴，又艳丽，粗犷、神秘、厚重，艳美。中央美术学院民间艺术系开创者杨先让第一次见到她的作品，激动地说，这位民间艺术家是我至今见到的第一号种子，真正的大师级别，是几百年出一个的；马蒂斯也剪了一手很美的剪纸，如果他真是一位诚实的艺术家，看到这样的剪纸也会佩服得五体投地；她是中国的毕加索，世界的库淑兰——无以伦比的剪花娘子库淑兰诞生了！

库淑兰的作品先后被中国美术馆、中央美院、陕西、上海、湖南、香港、台湾等地的博物馆和美术馆收藏，远销美国、日本、加拿大、新加坡等20多个国家；1992年获“第二届中国民族文化博览会民间美术大展”特别奖；1994年获“中国民间美术一绝大展”金奖；1996年联合国教科文组织授予她“民间工艺美术大师”称号；2011年，以库淑兰剪纸为代表的旬邑彩贴剪纸列入第三批国家非物质文化遗产保护名录；2018年，旬邑彩贴剪纸列入全国首批传统工艺振兴目录。

库淑兰手不停，剪啊剪，废寝忘食。她说：“不剪不得成，心里头要剪啊；不想剪不由我，剪花娘子催哩；剪不好吃不下饭，剪好了心里甜又美……”一直剪到2004年12月19日，放下了剪刀，在旬邑县富村家中去世。

如果非要说她成神的话，那就是她淌过苦难的沼泽，靠一把剪刀，一沓彩纸，成为剪纸艺术之神。

库淑兰还有一样神奇的本事，那就是她剪纸时候一定要唱，用旬邑方言唱自己创作的歌谣，旬邑人称之为故经。唱的内容与剪纸主题契合。前面那首故经就是她著名的《剪花娘子歌》。创作被中国邮政用作邮票的《江娃拉马梅香骑》时，她唱道：

库淑兰创作的故经与她的剪纸作品一样，都属于人类非物质文化遗产。

（本文作者许海涛，系纪实文学《成神——中国的毕加索 世界的库淑兰》的作者）

图片来源：旬邑县文化馆公众号

责 编 | 王越美

审 核 | 吴汉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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