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迷卡夫卡的大作家

《另一种审判》,(英)埃利亚斯·卡内蒂著,刘文杰译,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23年1月版,79.80元。

□谷立立

恐怕很少会有人像埃利亚斯·卡内蒂那样沉迷卡夫卡。他们的缘分始于1930年。彼时,卡夫卡已于6年前去世。卡内蒂25岁,已经取得博士学位,正在创作短篇集《迷惘》。不过,除了《变形记》和《饥饿艺术家》,年轻的他并没有接触更多的卡夫卡作品。很快,他展开了他的研究。这种研究持续了63年。直到1993年,88岁的卡内蒂依然没有放下他的卡夫卡笔记。

于是,就有了《另一种审判》。但这从来不是单纯的学术专著。卡内蒂自称,他反感任何形式的研究文献,更不愿意将自己的作品定义为任何名目的论著。在长达63年的时间里,他始终将卡夫卡的作品放在首位,以质朴、谦逊的语气谈论那些曾经对他产生过巨大影响的杰作。在他看来,卡夫卡离他并不遥远,“他就像我们这个世界的人,而且越来越像,或者不如说,世界变得越来越像他”。

问题是,既然整个世界已经毫无征兆地“卡夫卡化”了,卡内蒂又何必非要端起架子,摆出一副“生人勿近”的样子,倒不如以日常的口吻写写笔记,谈谈他与卡夫卡的渊源。毕竟,笔记才是他“思考、写作和生活”的重心所在。而从他翻开《变形记》的那一刻起,他的“思考、写作和生活”就像一台持续运作的永动机,始终围绕卡夫卡加速运转。显然,对卡内蒂来说,卡夫卡的意义早已超越了简单的写作,他是良师,也是益友,更是灵魂的伴侣。

1953年,年近半百的卡内蒂无比忧伤地想起他故去的老友。朋友的出身、孱弱的身体,以及朋友的早逝,都像是卡夫卡的现实翻版。因此,只要他翻开书,就会不由自主地想起他与朋友彻夜长谈的情景。他们谈论的就是卡夫卡。恰恰是有了这种剪不断的关联,卡内蒂才会毫无保留地将生命中的每一分、每一秒都献给了卡夫卡。如果说,早年的热爱仅仅是出于创作的需要,那么到了知天命的年龄,卡夫卡就毫无争议地成了他生命的一部分。

至少,卡内蒂从来没有试图掩饰他对卡夫卡的喜爱。他不止一次地告诉自己,在众多现代作家中,没有人能够取代卡夫卡的地位:萧伯纳是“愚蠢的笑话”,纪德“对我无足轻重”,艾略特则令人讨厌。相比之下,卡夫卡就是细节的巨人,“我对卡夫卡每一行文字的喜爱,甚于我的整部作品,因为他,只有他,不带一丝浮夸”。甚至,如果可能的话,卡内蒂更愿意为他的文学偶像加上一层永恒的柔光。就像他所说,卡夫卡的作品已经“理所当然、无可辩驳地成为我的真实世界的一部分”。

这句话写于1992年。此时的卡内蒂早已功成名就,坦然地接受世界授予他的终身成就奖。然而,他对卡夫卡的景仰,并没有因为时间的流逝、地位的改变而有丝毫减弱。尽管已经走到了人生的最后阶段,他还是愿意像62年前那样翻开《变形记》,再度重温初见之时的震撼——卡夫卡注定不会令人失望,更不会过时。“他成功地预见了一些不久后即将发生的事情,而这些事情对于我们来说,尚未成为过去”。

当然,在表达敬意的同时,卡内蒂应该也会感受到强烈的“影响的焦虑”。1968年,年过六旬的他突如其来地意识到自己与卡夫卡之间的差距:卡夫卡只活了41岁,却比63岁的他更智慧,“即使身处苦难之中,也比你更崇高、更纯洁、更优秀、更严格”。此时,卡内蒂的内心隐隐有了一丝不安。他很清楚,留给自己的发展空间已经所剩无几,“我已经不再残忍到可以写作,我不再是一个作家”。

因此,为了弥补内心的失落,他只能另辟蹊径,从写作之外寻求一点慰藉。比如,他以咬文嚼字般的热情逐字逐句解读卡夫卡的书信。卡内蒂自称,他带着“厚颜无耻”的感觉进入了卡夫卡“最私密的不幸”之中。而在读过后,他竟然有了一点莫名的优越感。“他(卡夫卡)具有病人的敏感,而我是健康人的视野,年过六十了还经历了最伟大的恋爱激情”。很难说,这种迟到的爱情究竟为卡内蒂带来了什么?他依然寡产,除了寥寥几部小说、剧作、笔记,似乎再也没有更多新作问世。

好在,卡内蒂并没有被内心的焦灼吓倒,更没有就此放下手中的笔——既然卡夫卡的奇思妙想为他筑起了一道高墙,他就要翻越高墙,眺望远处的风景。就像他所说,“我可以想象,通过这样彻底地观察一个我极其钟爱的作家,我自己也会再度成为作家”。《另一种审判》就是这种观察的结果。在写于1967年到1968年的笔记中,卡内蒂将探讨的重心集中在卡夫卡的书信上。他坦言,他从卡夫卡与菲利斯·鲍尔的信件中,感受到某种温柔。

卡夫卡是“那么在乎她,在她面前变得软弱,想了解有关她的一切”。想来,卡内蒂对这种“温柔的胆怯”应该并不陌生。因为就算他获得了诺贝尔文学奖的殊荣,他在卡夫卡面前,仍然是怯懦的。就像一名谦卑的学生,他唯一能做的就是俯下身子,满脸敬意地仰望偶像的身影。即便如此,卡内蒂仍然保有自己的底线,敢于直截了当地指出卡夫卡作品的不足。他质疑马克斯·布罗德为何会违背卡夫卡的遗愿,留下太多不成体系的断章。

《另一种审判》是散文,也是笔记,更是书信。卡内蒂很清楚,20世纪西方文学最重要的三位作家(普鲁斯特、乔伊斯、卡夫卡)都执着于日记的写作。普鲁斯特的《追忆似水年华》更是由数十年的日记发展而来。如果有足够的时间,他未必不会写出他的《追忆似水年华》。毕竟,卡内蒂一生中最好的时光,都属于卡夫卡。年轻时,他将卡夫卡当作一位睿智的老人。而等到年岁渐长,他终于可以与卡夫卡站在一起,相互携手,共同遥望远方高低错落的文学山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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页面更新:2024-04-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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