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一样的理想主义者王莽的悲剧人生

王莽这个人，后世骂他是个十恶不赦的人，然而他确实是个社会革命家。要想知道王莽是个什么样的人，必须先要知道西汉的社会是一个什么样的社会。我们不说大地主，豪商，擅山泽之利的那些人，他们是当时社会上的少数人。想要知道当时的真实情形如何，我们不妨引述两个人的话来看看。

今农夫五口之家，其服役者，不下二人;其能耕者，不过百亩;百亩之收，不过百石，春耕，夏耘，秋获，冬藏;伐薪樵，治官府，给繇役;春不得避风尘，夏不得避暑热，秋不得避阴雨，冬不得避寒冻;四时之间，亡日休息;又私自送往迎来，吊死问疾，养孤长幼在其中;勤苦如此，尚复被水旱之灾，急政暴虐，赋敛不时，朝令而暮改;当其有者，半贾而卖;亡者取倍称之息;于是有卖田宅，鬻子孙，以偿债者矣;而商贾大者积贮倍息，小者坐列贩卖;操其奇赢，日游都市;乘上之急，所卖必倍。故其男不耕耘，女不蚕织;衣必文采，食必梁肉;亡农夫之苦，有阡陌之得;因其富厚，交通王侯，力过吏势;以利相倾，千里游教，冠盖相望;乘坚策肥，履丝曳缟;此商人所以兼并农人，农人所以流亡者也。《汉书·食货志》晁错说文帝令民人粟拜爵，富者田连阡陌，贫者亡立锥之地。又颛川泽之利，管山林之饶。荒淫越制，逾侈以相高;邑有人君之尊，里有公侯之富;小民安得不困。……或耕豪民之田，见税十五。师古曰:……十分之中，以各输本田主也。故贫民常衣牛马之衣，而食犬彘之食。……古井田法难卒行，宜少近古，限民名田，以澹不足。……去奴婢，除专杀之威。服虔曰:不得专杀奴婢也。《汉书·食货志》董仲舒说武帝。

古书中记载的像这样的话还有很多，引用是引用不完的。《史记·平准书》说:文景极盛之后，“网疏而民富，役财骄溢，或至兼并”。似乎兼并的祸害，是起于武帝以后的。然而真实的情况不是这样的。看看晁错的话，文帝的时候，农民的困苦已经如此，再看看荀悦的说法:古者什一而税。以为天下之中正也;今汉氏或百一而税，可谓鲜矣;然豪强人占田逾侈，输其赋大半。官家之惠，优于三代。豪强之暴，酷于亡秦。是上惠不通，威福分于豪强也。文帝不正其本，而务除租税，适足以资豪强也。据《文献通考》。

《汉书·食货志》所述的盛况，只是社会的总财富有所增加，却并没有普及于众人。不过这时候，在大乱之后，人心容易满足，再加上当时政令的宽简，就暂时相安罢了。这种贫富的阶级，从东周以后逐渐产生成长，根深蒂固，区区秦汉之际几年的战乱，怎么能够破除?那么，如何会从武帝之后才发生呢?所以汉朝的儒者，没一个不讴歌称颂井田制的。退一步说，便是“限民名田”。哀帝初年，师丹、孔光等人辅政，曾拟有准备实行的办法改变这种局面，因为富豪贵族的反对没有得以实行。这在《汉书·食货志》有记载。后来的人，都笑他们迂腐，可是后人怎么知道当时的情形有多复杂多凶险。在这种情势下，要想什么“限民名田”等平和缓解的方法，和富豪商量，请他们让步，是没有任何可能的。所以王莽即位之后，就取断然加以处置。下令道:

……今更名天下田曰王田，奴婢曰私属，皆不得卖买。其男口不盈八，而田过一井者，分余田与九族乡党。

这种办法，承认奴婢是私有的，还算和缓的。然而最终还是不能实行，三年之后，就下诏“诸食王田及私属，皆得卖买”。

“田曰王田”，剥夺了大地主的权利，他当时又立了五均、司市、泉府。司市以四时仲月，定出一个物价的标准来。商人的东西，有卖不掉的，五均按平价买进。有要借钱的，泉府可以出借，按月取息百分之三。这个，大约是所以救济小资本家和劳力的人，摧抑重利盘剥的行为。又设六筦之令，官卖酒、盐、铁器，铸钱，让“采取名山大泽各物”的人向国家交税。

他所做的事，最不让人理解的，是废掉汉朝的五铢钱，改作金、银、龟、贝、钱、布，五物，六名，二十八品。钱货六品，银货二品，龟宝四品，贝货五品，布货十品、黄金另为一品。大概当时的人，有一种思想，以为货币是富豪用来兼并贫民的。所以务求降低他的效力。晁错说:“夫珠玉金银，饥不可食，寒不可衣。……其为物，轻微易臧，在于把握;可以周海内而亡饥寒之患;此令臣轻背其主，而民易去其乡;盗贼有所劝，而亡逃者得轻资也。”就是这一种思想的代表。王莽大概也是抱这种思想的人。

王莽的初心，虽然是为了大多数普通人民，然而他所推行的政策，是违背经济原理的，更是对人性的一种漠视。所以弄得“农商失业，食货俱废”。《汉书·王莽传》上的原话。他有一个更大的错误，就是过于“迷信法治”，不顾及当时实际的形势。《汉书·王莽传》说:

葬意以为制定则天下自平，故锐思于地理，制礼作乐，讲合六经之说，公卿旦入暮出，议，论连年不解决。不暇省狱讼冤结、民之急务。县宰缺者数年，守兼一切，贪残弥甚再加以种种迂阔的行为，如大改州郡名及官名等。自然要土崩瓦解了。

然而王莽之所以失败，还有一个很大原因，原来古代的治法，一般都是从极小的地方做起的。所谓的国家，起初都是个小部落。君主和人民，都很熟悉了解;而政治上的各种制度，却很完备;所以一切事务很方便推行;而且也方便监察，弊端很少。到了后来，就大不一样了。一个县的地方，甚至大于古代的一个国家，何况天子管理那么大的地方。而王莽所制定的一些制度，却很笼统理想化。即使制度是好的，愿望是好的，也根本没有办法推行下去。而且当时专制政体的官吏是对君主一个人负责任的;君主监察不到的地方，无论什么事情，他们都做得出来。当然也有好的官吏，然而政治上事情绝对不能寄希望于好官吏。那么，不会有什么事情能办得好;不但办不好，而且会让情况更糟糕，还不如什么事情都不做，说不定还能维系下去，“汉文帝式”政治治理的之所以能成功，其原因就在与此;“反汉文帝式”政治治理之所以失败，原因也是这样的，王莽应该是其中的一个人。所以中国封建社会几千年一切事情的停滞不前是和专制政体具有很深的关系的。

然而王莽这个人，他的道德品质，他的人格魅力，是值得钦佩的。《汉书·本传》说他初起的时候是这样说的:荞群兄弟，皆将军五侯子，乘时侈靡，以舆马声色佚游相高。莽独孤贫，因折节为暴俭受礼经，师事沛郡陈参，勤身博学，被服如儒生。

……爵位益尊，节操愈谦。散舆马衣袋，振施宾客，家无所余。收赡名士，交结将相御大夫甚众。

莽既拔出同列，继四父而辅政。……遂克已不倦。聘诸贤良，以为掾史。赏赐芭钱，感以享士。愈为俭约，母病，公卿列侯遣夫人问疾;莽妻迎之，衣不曳地，布蔽膝;见之者以为僮使，问知其夫人，皆惊。

这其中很多事情，后人都用一个“伪”字一笔给抹杀了。我们不禁要问，怎么证明他是伪装的呢？很多人一定会说:他后来不是做了皇帝吗，所以可见他一开始都是伪装的。我们不禁要问，在当时那种政治体制之下，一个人有了非常远大的抱负，要进行非常伟大的改革，不做皇帝，怎么能够推动呢。为了贯彻自己的主张，而且当时皇帝的位置又可以取得，换了你你也会做到皇帝的位置上，以便顺利推行自己的主张。绝不会谨守君臣之义，专做一姓一家的奴隶，任凭天下的事情，不断混乱败坏下去。可能又有人说:他所做的事情，一件都没有成功。可是怎么能凭一个人的成功失败来评判一个人的好坏呢？

他当时，为了实行自己的主张，把自己的儿子都杀掉了，是何等雄心壮志。他为了办理天下事务，至于“常御灯火，犹弗能胜”。是何等勤劳。后来败亡的时候，火都要烧到自己身上了，他还说“天生德于予，汉兵其如予何”。是何等的信心满满。

唉，像王莽这种人，政治上虽然失败了，人生的下场很悲惨，但是他的道德修为，他的人格魅力，还是值得后人敬仰的，难道不是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