熊艳君 - 父亲的歌 (下)

熊艳君

有时他背着我去巡田,听他一路“欧起,欧起”赶偷鱼的白鹭们;或把我放在整洁光滑的石块上,他去掐稻穗,看谷壳出浆了没有……有时,他把我紧紧箍在他怀里,在家友伯家的大香椿树下,听他和一群叔叔伯伯摆龙门阵,讲明星,也讲电视剧;讲天气,也讲庄稼;讲奇闻轶事,也讲人情世故……

就是这样一个我,如同他一个模子刻出来的女儿,他始终心生怜爱,以至于都能看透我清澈眼眸下的乖巧,瞥见阳光下我营养不良的黄头发又长长了几公分,摸出我那不足二两重的骨头有多轻巧。这样一个孩子怎么会是个身壮如牛的女汉子呢?

也许他的怜爱有了暗喻,在五岁的一个盛夏夜,我悄悄儿地在爹上厕所的时候爬上了爹妈的床,在漆黑的黑夜里看见妈摊在凉席打着酣,我摸着黑挤在她身边睡下了。到了后半夜,我被爹妈一阵手脚慌乱惊醒了,房间里的煤油灯已经点亮,妈把我抱在身上,爹正搓着一手桐油用煤油灯烤着双手,我问他们怎么了?妈才吁过一气来:“乔林,妹儿醒了醒了,能讲话了。”

那一夜,我高烧到昏厥过去。天还未亮,黎明正准备破晓,爹还是给我套了件长衣,他一个人背着我在月亮的指引下,一路踩在反着白光的石路上,我说:“爹,骨头疼,耳朵听不到话。”他那宽阔的肩背连同手臂的每一块肌肉都僵硬了起来,就像那硬邦邦的石头一样,他又唱起了歌,一首《长亭外》从土满坨唱到车坝坨,行过了铁路桥,经过冷冻厂,一直到州民中外的小溪桥桥头。这歌可真好听啊,我在他背上忽而醒来又忽而的睡去,都听见他忽近忽远的声音,2公里不到的路那天像走了一个世纪那么长,我从没那么痛过。等到我从打点滴的药水里彻底退了烧,张嘴说想吃早饭的时候,他三十几岁的壮汉,激动的舌头都差点打了结,他问医生街上都有什么好吃的?医生说桥头有家粉店卖的饺儿(馄饨)好吃,他虔诚地像老板连碗都讨来了,一口口小心的吹着。

回家的路上,他又深情地唱起了《长亭外》,“长亭外,古道边,芳草碧连天,晚风指柳笛声残,夕阳山外山。天之涯,海之角,知交半零落。一觚浊酒尽余欢,今宵别梦寒……”那些奔流的巨型卡车往电解锰厂不断往返输送的锰矿,我伏在他肩背上,看着州民中外那百米梧桐长廊,阳光打在叶片上,车流带过的风摇着树叶不断翻腾,那婆娑的光影,大概是我看过最美的景致了。

其实,爹这辈子都没怎么走出过土满坨那个地方,他也从未有机会仔细聆听那些苗山歌里的情意绵绵、土家歌里的哭嫁词。作为生活在湘西少数民族聚集地区的汉族,又是祖上百年前才避世而来的熊家人,到了父亲这辈才算彻底开枝散叶扎根在这个坨里,而他自小就在没有父亲的现实里,认清了全家都必须疲于奔命的劳作才能讨生活,直到成家以后,勤劳的妈通过起早贪黑的卖菜,带回来村里第一台黑白电视机的时候,村里的熊家人们才从各路影视剧中学唱了影视剧歌曲,爹也才有了些解惑的方式。

一晃三十年过去了,爹依旧精神矍铄坐在堂屋亦如从前,跟着那些火遍大江南北的歌曲起调肆意欢唱,我们彼时多幸福啊,虽然我再不如儿时那般能投进他怀里,可此刻正坐在他身后,看他随着呼吸起伏的背,那分明就是我儿时立在他脖颈上的肩背,我感受到他炙热的体温又从我心里流淌了出来。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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页面更新:2024-03-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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