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期最佳影片，荒诞又浪漫

在新片《宇宙探索编辑部》里，导演孔大山用了一个流传度很广的段子，也就是驴和胡萝卜。

村民告诉唐志军（杨皓宇 饰），丢了一头驴。

讲述这头驴的时候，村民说，为了让它好好拉磨，就拿个棍子绑根胡萝卜，吊在驴子脸前，驴子为了吃到胡萝卜，就使劲儿往前跑。

为了吃不到的胡萝卜，成了拼命拉磨的驴。

在原本的故事里，胡萝卜指向的是欲望，意思是要劝诫人们，做人不要被欲望蒙蔽双眼。

到了电影里，孔大山并没有削减它原本的寓意。

因为这个故事的主人公唐志军，很明显就是类似于那头驴的人，为了寻找到外星人这个执念，几乎豁出了全部家当。

但孔大山的妙处在于，他剔除了躲藏在劝诫意味背后的讽刺性。

也就是说，孔大山在这个故事里看到的并不是生而为驴的憨蠢，而是每个人都被欲望拿捏的悲凉。

正是这种同情心，让他给唐志军安排了这样一段戏：为了证实外星人确实存在的唐志军，一路钻到深山老林里，结果在丢驴村民家的数百公里外，见到了那头驴。

这就是整部电影里，眉头紧锁、一脸衰相的唐志军，唯一一次开怀大笑的时候：他骑着驴，在山涧水边恣意狂奔。

为什么，一个原本内藏讽刺的段子，到了孔大山手里，却变得柔情起来？

这就得从故事本身说起。

据孔大山此前接受媒体访问时说，《宇宙探索编辑部》的故事，源于他在2017年看到的一则电视新闻。

有个村民对外宣称自己抓到了一个外星人，就有电视台好奇，派记者去他家一探究竟。

面对镜头，这个农民把他抓住外星人的过程讲得如在眼前。可是当他把记者带到装有外星人尸体的冰柜前，映入镜头的，却是一个硅胶外星人。

正片里，唐志军宁肯花掉身上仅有的520块钱，也要在农民家里，做那个目睹外星来客的有缘人，大概就是孔大山对这个故事的还原。

但跟原故事不同的是，孔大山在夸张渲染的同时，还是倾注了大量的悲悯进来。

于是电影就成了我们现在看到的样子。

作为辉煌不再的《宇宙探索》编辑部的主编，唐志军即便落魄到沦为孤家寡人，依旧三十年如一日地执着于寻找外星人；当家里的电视机不再显示雪花的时候，他坚信那是来自宇宙的外星文明在传递信号；于是，带着孤注一掷的倔强，唐志军上路了。

所以在唐志军身上，我们既可以看到那头为了胡萝卜拼命向前的驴的影子，又可以看到那个面对电视台的镜头，一本正经地胡说八道的农民的感觉。

表面来看，这种影影绰绰的借喻，让唐志军身上，蒙着一种难以言说的荒诞感。

比如无论走到哪，唐志军都带着那台老旧的盖革计数器；比如他逢人就会谈及地外文明，讲述自己对外星文明如何无比向往；比如他每天晚上都守着老旧的电视机，把挠头神器“八爪鱼”连在电视天线之后套在头上，希望用这种方式接收地外文明的信号。

尤其是他在农民家里，见识到硅胶外星人后，还执意要买下那根看上去就是假冒伪劣产品的外星人大腿骨。

这些细节的层层堆叠，再加上唐志军看着就不太正常的造型，以及他近乎精神病似的举动，多方印证了秦彩蓉（艾丽娅 饰）说的话：就是一个脑子有问题的民科。

艾丽娅这个角色的存在，就是在代替观众。

首先是一种作祟的好奇心，让她愿意跟着这个脑子有问题的人东奔西跑，就像我们知道唐志军就是不正常，却还是会坐在银幕下看着他发癫一样。

其次是内心的真实想法，她被他坑过，在心底里压根没办法尊重唐志军，所以大部分时候，秦彩蓉都在不停地对他大吼大叫。

而她对唐志军的最后一层感觉，就是同情，她知道这个男人的可怜身世，妻子跟他离了婚，女儿也在20岁那年，因为抑郁症自绝于人世。

当秦彩蓉告诉我们，唐志军的女儿自杀；当唐志军说如果能见到外星人，就只问一个“宇宙存在的意义到底是什么”的问题时，孔大山导演这才揭开电影的真面目。

与其说唐志军对地外文明坚信不疑。

不如说他已经找不到了活着的意义了。

他需要一个超越现有世界的存在，也就是地外文明和外星人，来证明自己苟活于世的价值。

惟其如此，他隐藏在木讷之下的偏执，才变得能让人共鸣。

因为我们哪个人不是像唐志军这样，满身疲惫却又心怀执念地活着？

当电影翻到这一层的时候，它也就不再像一群精神病大聚会那样，闹哄哄乱糟糟地上演一出出荒诞戏码，而是变得温情脉脉，甚至是浪漫起来。

因为这个时候，唐志军遇到的孙一通（王一通 饰），会用写诗的方式，记录自己遭遇外星人以后，眼睛里能看到的一切。

如果说，唐志军此前仰仗的宇航服、盖革计数器和挠头神器“八爪鱼”，是通过科学的方式寻找外星人的话，那么，孙一通只看一本《新华字典》就能写下的诸多诗篇，以及他口齿里含混不清的表达，就是他抵达地外文明的方式。

在“人为什么活着”这个问题上，科学是给不了答案的，迷信，同样也给不了答案，倒是以诗歌为表象的艺术，才真正能帮助一个人抵达彼岸。

这大概就是很多人会觉得镜头能把人晃吐的《宇宙探索编辑部》看起来非常浪漫的真正原因。

它把科学解释不了的问题，一股脑地交给了艺术。

也就是说，它从以科学为外衣的“宇宙探索”，最终又回到了文字铺满纸张的“编辑部”，肯定了艺术对于一个人的价值。

只有艺术，才能抚慰人活于世的绝望感。只有艺术，才能抵达科学未知的地方。

这也就是为什么，电影片尾会把镜头拉伸到全宇宙，然后又把宇宙的样子虚构成DNA模样的原因。

因为再宏大的科学探索，要想跟切实的人产生关联，也得指向他的生命体验才能产生作用，而摹刻生命体验最好的方式，就是艺术。

这还是为什么，在电影结尾的那场婚礼上，唐志军说给女儿写了一封信，但他却拿着纸张泪流满面到最后都一声未吭的原因。

因为他写给女儿的那封信，本身就是此前无处安放的泪水啊。

从这个角度看，《宇宙探索编辑部》算得上国产制作里，少有的能讨论艺术到底有多么重要的电影。

尽管它从头到尾，都没有提及过艺术两个字。

苗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