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大伟：虎妈教育法

慈母严父，到了我家，调个儿了。母亲选择家用酷刑的最高等级：竹笋“敲”肉，铁着脸，握着尺，管孩子，尺是裁缝尺，竹片制作，母亲特意翻过面，专用抛光漆面打手心，喝令：“把手伸出来”，乖乖地伸出，母亲一虎口收紧，攥着你四指端，朝上翻，凸出手心，一次就是十下，不说？再十次，以此类推，越来越肿，最后肿得不能握拳，疼得你跺脚跳，手掌皮，疼得辣且烫，敏感度极高：风吹千针刺，好比滚钉板，具体而微。兄弟仨，一对一、打！二对一、看。一个被打，两个等着，尚未上小学的小弟，看着看着急叫起来：“我讲呀我讲呀。”

父亲待在隔壁房间，时不时过来看看，又无可奈何地回去，否则母亲就侧脸喝令：“老李，你过去！”

大学里，我曾经去外语系听课，那位精读老师毕业于教会学校，进门永远板着脸，脸又黑，像个外国嬷嬷，上课第一件事：挨个背课文，一个结束，她冷冰冰地抛下一句：next（下一个），面无表情，next成了口头禅。我忍不住想起母亲打手心，只是next变中文：哪一个说？母亲逼口供，外语老师逼口语。

记忆中最早的一次挨打，应该是四五岁，我家从广灵四路搬到日晖港，我见五斗橱上放着硬币五分钱，顺手牵羊，到楼下黑篱笆墙外的小摊上，从玻璃柜里买了粒彩色糖，顺便坐在边上的小人书摊上，边吃边看。回来母亲拿着光溜溜的尺，问：“这里的钱谁拿走的？”那次打得厉害，母亲铁青着脸说：“让你一辈子记住，不准偷。”这就是母亲的大是大非。

母亲很节俭，每月工资发下来，先买米，灌满米缸，再去银行，将12元存在银行贴花，一年期满，当天取出，一天不落，因为期满后滞留在银行的钱几乎不计息。母亲当天将本金改存三年期，以获得最高利息。贴花的利息嘛，专款专用：恰好缴学费。母亲的口头禅：“吃不穷、穿不穷，计划不到就会穷。”计划不到，就会借钱，借钱就要叠加利息，由此引出一个定律：“冷在风里，穷在债里。”还有一句处世哲理：穷人怕吃，富人怕息。

过去的上海，职工间有互助金，一家小厂或一个车间，员工自愿参加，参与者每人存在互助金里五元，一旦有事缺钱，就去互助金里借钱，不需付利息。但放着的钱也不生息。因为没有利息，母亲说：等于一笔闲钱搁死！好比一条死鱼，死了就不长肉了。所以母亲从不参加职工互助金，因为她从不借钱，母亲一再教育我们：不要占别人的便宜，但也别占我便宜。前句做人硬扎，后者有些冷血。

小学春游，母亲都是到单位食堂买肉馒头，食堂伙食国家倒贴：水电煤、人工工资，比家里做还便宜，塞在铝制的饭盒里，就是午餐，比面包便宜，比面包有营养。也不给零花钱。那次去西郊公园，结果别人都去溜冰，我看了眼馋，借了邻居同学王小军的一毛钱，买溜冰入场券，回来后小军追着我讨，我就溜，母亲就是不给钱还，她的理由，未在计划里的钱，不给！借的钱，不还！这次她没有打我，而是坐等舆论羞辱我，时间长了，小军忘了，但旁人也从此不肯借给我钱了。这也正合母亲心意。

母亲用的是苦肉计，让我一辈子不借钱，除了买房。第一第二套房全款，之后买房找银行，以现房抵押，银行的利息最低，低于通货膨胀，借给你就是挑侬发财，因为几年后房租就可以还按揭了。因为不借钱，无人逼债，坐享钱生钱的利益，不受息生息的恐吓。经济膨胀时，不受利诱不借钱；经济低洼时，无债一身轻，无债者必有余钱，可以抄底收购。我的处世哲学：“吃饭不挑菜，做人不谄媚、做官不贪污、经商不借钱”。

经商几十年，不以利喜，不以债悲，赚钱养家，余钱买书，让钱成为黏纸，黏住喜欢，财务独立才有人格独立。这一生的幸福，首先感谢改革开放，其次归功于母亲的言传“苛”教，风高浪急中未曾翻船。（李大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