龚静：附近感 人之情

早春出去走走，发现去年下半年开张的熟食店关门了，还是沪上以红肠闻名的老字号，应是加盟店，曾看到一个小伙子在张罗，装修铺货，感慨小伙子逆流而上开店勇气可嘉。开张那天门前三两花篮。想着老字号开到郊区来了，应该会门庭若市的，走过路过会看看销售是否火爆。只是似乎不像市区的总店那么热气腾腾，花篮谢了还摆着，红肠凤爪叉烧等有点落寞，买的人并不多，外卖小哥也不多，倒是对过面包店时有蓝衣小哥出入。家里近，习惯了自己煮炊，很遗憾没去帮衬。默默期待着小伙子的生意能见起色，到底是老字号嘛。可惜，事与愿违，阳过后路经，赫然招贴“店铺转让”。

怎么市区那么火爆的老字号在此间会门可罗雀？是居民不知情，还是货不对板？我有些纳闷，估计小伙子也辗转难解。若说经济环境变化也是因素，但面包店倒还灯火通明的，烧鹅铺又人气恢复，饮食比时装等百货商厦还是关切日常，相对容易从伤痛中喘过气来些。也许熟客的培育需要时光，而时光是需要金钱支撑的，时光也需要发酵酝酿。假如时光是能让人从容走过的，一家铺子可以从青丝开到华发的，周边又多有稳定客流帮衬的，大概就算一家新铺前期难熬，也还有支撑下去的心力的，毕竟能有周边居民细细打量慢慢接受的余裕，只是这种慢慢，实在是珍稀。

而且今日开张明日消失之类在当下大都市也并不鲜见，各种因素使得刚刚看熟的面孔瞬间不知何处寻踪，除非几家标志性大商厦，早先那种一家铺子几乎永流传几成神话，延伸而成的那种熟悉的街区（社区）生活也往事如烟了。都市人，出了寓居小区，上班，去时尚点打卡，反而对小区周围的人事是陌生的，也不一定关心，购物线上，线下周边吃个饭，偶尔买点小物，大多不会熟悉店铺的起伏，大体更不太会关注店铺里的售货小哥小妹大叔大妈。这城市，来来往往，在小圈子里推杯，在朋友圈里晒图，活得热闹而疏离，周边的事物除非涉及自身利益，大抵不过路过的一些房子，快速解决需求的便利店或者倒是陌生里的某种慰藉。

早些年似乎还能像过去的熟人社会那般和店员虽面熟陌生，买个菜彼此聊聊天，说几句寒温冷暖，问数言家常苦辛，或者就是每天看看这些看熟的店铺，随便逛逛，好比日常生活里某种呼吸，相顾无言却留一点人和人的微情，哦，我们虽然彼此没关系，但你在我在，那也是一种关系，是人和人的关系，不是人和机器的关系。六七年前，门口的简易菜场未拆，近处也无标准化菜场，倒还习惯着下午去买点蔬果，与菜摊夫妇闲谈几句，也因此晓得他们进货卖菜的流程安排，晓得他们家儿子念书帮摊。付款现金，后来改了扫码，“扫码方便的，省得带现金进货不安全”，留辫子的妻子笑呵呵，让有时付小钞的我自嘲跟不上时代。他们来沪很多年，从租住农居，到借住临近小区。这些年不知那些卖菜人上哪儿谋生去了。我也很少线下买菜了，好像外出散步也缺了一个必须的理由。

大学老同学旅居日本多年，娶日本太太，做企业主，近年渐渐放手事务，也因此多关注起日常生活来。同学群里讨论全球化，讨论街市烟火气，他说“近年来生活节奏变慢，开始渐渐融入所住社区，散步时发现一些老店，卖豆腐、肉、鱼虾或者酱菜，价格贵过超市，还是每天卖空，电器店还给上门修开关……与店主闲聊也颇有乐趣。我让老婆少去超市，多在豆腐店肉店买食材”。我打趣“你很有附近感和社区温情感嘛”。老同学回复道“你的感觉很精准啊，日本虽然经过战争和现代化变革，但因土地私有，总有不少住了好几代的人，这些略有恒产的小业主和手工业者，心很平，日子还过得安稳”，他对全球化似乎颇有微词，认为经济衰微，“全球化是病根，像丝绸之路那样一站站接力贸易多好”。此处不谈全球化的利弊，我只是颇为感同有附近感的日常生活。我们成长时的日常当然“附近感”满满，上街走走，和这个世界深深浅浅总相关。上世纪90年代住淮海坊，繁华并不削弱平常，大马路边有小马路嘛，酱油店的女人，布店的伙计，弄堂口的修车摊，馄饨车阿婆，早上出摊的葱姜老太，甚至晚上路灯下吵架的老夫妻，都是生活的一部分，相看不相识，却是人间冷暖休戚。

耄耋老母亲是不愿去养老院的，既有人活着能动就要自己做事的老派人生观，也有习惯了熟人社会的情感诉求。她喜欢下楼买菜，和面熟陌生的菜农讲几句；喜欢老姐妹紫藤树下聊天晒太阳，不说话听听也蛮好。这三年形势特殊，但总有老同学老同事电话互诉近况……其实我深深理解母亲的内心情感，还颇感怀她们那一辈人彼此知根知底，彼此友情支援，持守老辈人的交友方式，不似当下人们已然下意识保持边界少麻烦人，即便是朋友间。当然，每个时代的人际观念都和环境有关，各人承担各人的运命，但如果生活在一个有“附近感”之所在，大概多少获得一些慰藉。或者，也许如今的“附近感”不再有赖于空间，而基于网络（微信群）等。只是布勒松镜头下托着酒瓶的男孩满足地回家的神态是依稀了的，直角规划的马路街区也缺少拐角一盏杂货铺子的灯，或者那就换作智能柜提示：“您的包裹已取走，请记得关门哦”，智能语音是不是也算一种“附近感”？（龚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