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晋往事：辉煌背后的家事情事

电影有开始、高潮和落幕，人生亦然。当代电影大师谢晋猝然辞世，宣告电影“谢晋时代”的终结。然而一生叱咤风云的他，辉煌背后却有着鲜为人知的遗憾。

谢晋和徐大雯夫妇共育三子一女，除大儿子谢衍外，其他多少都有些智障。三个智障儿女，成为谢晋心头挥之不去阴影，为了抚养儿女，可谓操碎了心。

谢晋一家

谢晋最牵挂小儿子谢佳庆，他生活不能自理，谢晋为小儿子洗尿布、理发、刮胡子……儿子怕痒不愿意剃须，谢晋就哄他说：“满脸胡子拉碴，多丢面子啊。”小儿子就乖乖听话了。夫人徐大雯说，每当那个时候，他们父子可开心了！小儿子头发长了，没办法剪头，谢晋就专门向别人学理发，回家给儿子剃头，一推一剪透出深沉父爱。

虽然已是而立之年，小儿子每次独自出门玩耍，总会迷路走失。有一次，发现阿四不见了，夫妇俩心急如焚，找了整整一夜，第二天一早赶到新民晚报社，要求急登“寻人启事”：寻谢佳庆，男，33岁，痴呆并患癫痫病……如有发现，请即电话通知谢晋、徐大雯。妻子泪流满面，担心地说：“这么长时间不吃不喝，会有生命危险的。”谢晋也是泪水盈眶，动情地说：“每次我拍片回来，阿四总要守候在门口，时间再长，夜再深，他也不走，一直等我回来。”当晚7时许，一位工人在上海西南郊的田林新村，发现了阿四。谢晋夫妇立刻赶去。看到阿四，谢晋激动万分，将失而复得的儿子紧紧搂在怀里。

后来，谢晋在儿子两个上衣口袋，分别装进两张父子合影，照片后面写着谢晋宅电、住址和说明：“我是谢晋的儿子。”自此，小儿子走丢了，果真便有人“按图索骥”把小儿子送回家来。谢晋曾悲情地说：“照中国传统说法，他们是‘讨债鬼’，我前世欠了他们的‘债’，今世要来还的，可是，我今生今世哪能还得清啊！”话音未落，谢晋已潸然泪下。表面看来，谢晋性格开朗，率直真性。其实，他内心深沉、坚毅、博大，从来都把悲伤和痛苦藏在心里。

在一次聚会上，谢晋举杯，突然哽咽难言：“我那阿三，两岁时就得了哮喘，这么多年来，每当夜深人静，听到他喉咙里发出的怪声，我心里就十分难受，恨不得有回天之力，能治好他的病。最近，他的病犯得更厉害了，我带他到华山医院去治疗，医生说，他的肺和80多岁老人的肺差不多。我哀求医生，无论花多少钱也要治好他的病。”语调凄凉，令人动容。

“患有哮喘病的老三走了，我很忙，一直是他妈妈和保姆照顾他，但他走之前还安慰我‘我不难过’。我现在很后悔，对他关心得太少了！弱智并不是傻子，他们也有感情，我现在每次回家，老四都会给我放好拖鞋，蹲下身来帮我解鞋带，然后递给我一杯热茶，他知道我爱他，四儿虽然不会表达，但他用行动来表达。”谢晋的父爱打动了人们，他被推举为全国残联副主席。

虽然家庭多难，但谢晋对生活充满希望。阿三去世后，谢晋便把双倍父爱都倾注在阿四身上，并嘱咐大儿子谢衍：“无论如何，以后你都不能抛下苦命的弟弟！”谢晋赴美拍《最后的贵族》时，拍完戏后特意给儿子买了一件滑稽玩偶，因为他知道小儿子不会玩积木、拼版等智力玩具，这个玩偶用手一捏就能逗乐，见儿子高兴，谢晋自己也格外开心。为了给儿子增加营养，谢晋还学会磨豆浆，一有空他就教儿子，老子加黄豆，儿子推石磨，头靠头、手把手，父子演一出戏——“双推磨”。

一般智障人士，记忆力和理解能力都很低下，甚至连自己的名字都不认识，自然无法上学求知。谢晋在两个儿子身倾注了极大的耐力和父爱，余暇之时，亲自教给他们各方面的知识，“谢佳庆”三个字，手把手教了一周，阿四才勉强会写。在谢晋看来，智障儿子虽冥顽不化，但只要有耐心和毅力，朽木一样可雕。

为了让阿四能融入社会，谢晋找到街道办事处，想为儿子谋份工作，让他自食其力。在街道办事处帮助下，谢佳庆进入一家福利厂上班，因经常癫痫发作，所以只能呆在家里养病，但厂里很照顾他，一直都按时发放福利和工资。

家里有智障儿子，夫妇俩可操碎了心。每当癫痫发作，躺在地上的阿四，四肢痉挛，口吐白沫，人事不知，夫妇俩手忙脚乱，千呼万唤，一个按人中，一个用筷子撬开紧闭牙齿，防止他咬伤舌头，一通折腾后，等阿四苏醒过来，年迈的老两口早已累得虚汗淋漓，他们不知道这种痛苦折磨何时是尽头。

由于谢晋退而未休，一直在忙于电影事业，哪怕无法天天在家照顾孩子，也会利用空闲时间打电话关心孩子的生活起居。有一年去美国，他给小儿子打回电话：“你和妈妈一起过春节吧，我回不来了，你在家里不要吵闹，在工厂上班的时候，不要穿那个皮鞋，天冷了别着凉，爸爸在美国给你买了一双很好的球鞋，穿着一定很舒服。”

身为智障孩子的家长，谢晋对这个弱势群体感同身受：“最痛苦的事情是孩子不知道痛苦，痛苦是他们家长。”为此，他拍摄了反映聋哑人生活的《青春》和描写低智力儿童的《启明星》，希望能为扶助弱势儿童尽绵薄之力。谢晋曾不止一次表示，每当看自己拍的《启明星》，就会想起阿三阿四的不幸，想起从孩子出生到现在，吃了一辈子的苦，就会泪流满面。

谢晋夫妇四个子女中，唯有长子谢衍智力超群，并继承父亲导演衣钵。看着儿子事业有成，谢晋甚感欣慰。

谢晋最放心不下的就是小儿子，他曾多次对谢衍说：“将来养活阿四的重任，就落在你肩上了，你一定要替父母好好照顾弟弟，这样爸爸就没有后顾之忧了。”谢衍说：“爸，你就放心吧，我之所以一直未婚，就是考虑到将来要全力照顾好弟弟……”儿子一腔肺腑之言，感动得父亲老泪纵横。

1988年，谢晋在上虞花30万建造起一套面积约150平米的楼房。谢晋一有时间就会带着家人回老家住上一段时间。上虞风景好，阿四喜欢出去走走，谢晋只要有两分钟没见阿四，就会到处喊：“佳庆！佳庆！你在哪里？”可阿四却不理解父亲，总是怒目而视，厉声吼道：“去去去，烦不烦啊……”谢晋说：“这里你不熟悉，不好走远的，万一迷路怎么办？”阿四脖子一梗：“我走丢了我愿意，关你什么事？”无论傻儿子如何顶撞自己，谢晋从不生气，还得好言哄他高兴。晚上，谢晋单独睡一间，阿四跟母亲一起睡，只要听到隔壁房间的儿子一有动静，即使睡梦中，谢晋也会一跃而起，看个究竟，他最担心儿子癫痫发作抽羊角风。谢晋会花很多时间陪在儿子身边，每次他把儿子哄睡了，才拿着书在院子里去看。谢晋生前对小儿子阿四做了大致安排，他多次提及把上虞的老房子和上海的一套房子留给阿四，好让阿四的生活有保障。

然而天有不测风云。2008年8月23日，59岁的谢衍因肝癌猝然辞世，谢晋突感天塌一般，巨大打击，令一向性格刚强的他，肝肠寸断，痛不欲生，谢衍是他最优秀最健康的孩子，他对长子的感情不仅是血缘上的，更是他生命的支柱。

谢晋默默来到儿子墓前

爱子走后，谢晋默默走进儿子卧室，亲手把他的衣物整理好放进衣柜，看着桌子上谢衍遗照，不禁悲从中来，老泪纵横。有一周时间，谢晋沉浸在巨大哀痛中不能自拔。他不说话，不睡觉，更不愿见客人，每天到儿子卧室走走、看看…… 神情恍惚，自说自话：“我一会觉得他走了，一会又觉得他没走……”生离死别，白发人送黑发人，这是一位耄耋之年父亲，难以承受的丧子创痛。谢老之前有心血管病，怕出意外，大家建议他去医院静养一段时间，可他不肯：“我还有很多事情要做。”在谢衍追悼会上，白发苍苍的谢晋致词时，可以看出一位耄耋老人对痛失爱子的一种泣不成声的哀恸。

谢晋与大儿子谢衍

最有出息的儿子英年早逝，老伴哀恸过度，一病不起，还有智障的小儿子需要他照顾，已85岁高龄的谢晋意识到，自己是家中顶梁柱不能倒下。他很快从悲伤阴影中走出来，开始筹划下一步导演工作。将老伴送进瑞金医院做心脏搭桥手术，在重症监护室玻璃门外，他向病榻上的老妻挥手致意……

尽管家庭生活压力如此巨大，尽管两次遭遇老年丧子巨痛，尽管已是85岁耄耋高龄，但谢晋丝毫看不出颓然老矣，仍像一团火那样充满生命激情。为电影而活的谢老，每天坚持上班，甚至早餐和午餐都连在一快吃，不少好友曾劝其安享晚年不要奔波，可谢老从来不曾改变，他就是不服老，他总说，时不我待，趁着现在身体好，力争在有生之年多拍几部片子。他曾说：“人生最大的幸福，就是死在自己的岗位上。” 他多次往返杭州为筹拍这部影片而奔走，以造桥大师茅以升为原型的剧本《桥魂》，几易其稿已经改编成功。

汶川大地震后，新娱乐邀请国内著名导演拍摄《2008分之一》公益宣传短片，谢晋是最早响应的电影人之一，而这部短片也成为他生前的最后一部作品。

谢晋最后一次在拍摄现场

2008年10月17日上午，谢晋精神特别好，将病愈的妻子从医院接回家，并鼓励老伴说：“大儿子在天上看着我们呢，我们一定要好好活下去。”

这天下午，谢晋赶赴浙江上虞，参加母校春晖中学百年校庆。翌日，这位中国电影大师，魂归故土，在家乡怀抱与世长辞。

10月26日，秋风萧瑟，冷雨纷飞，上海龙华殡仪馆，哀乐低回，遗像中的谢老笑容依旧，但送行者心中却涌起无尽辛酸。望着鲜花丛中亲人安详面容，夫人徐大雯和小儿子谢佳庆，眼睛红肿，满面悲戚，

场面令人唏嘘动容，泪水在许多人脸上流淌。（张彦红：《谢晋：辉煌背后的家事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