Jonathan Anderson - 用当代艺术的形式设计时装

从“策展人”到“艺术家”，时尚金童Jonathan Anderson在疫情后的Loewe系列中，完成了个人表达质的飞跃。

“当代性”，尽管这一词汇时常被媒体放到台前不断提及，但在很多情况下，它代表了一个伪命题：生活在当下的人永远无法知道未来的人会如何给这个时代进行一个总结，也不知道当下的哪些创作会在未来被打上“时代精神”的标签。那些执意要去捕捉时代精神的创作者，往往无法如常所愿；相反，那些只是去记录自己某一个时期的思考的创作者，作品往往能够跨越时间维度，在未来同样引起震荡。

在时装设计师中，Jonathan Anderson很显然是后者。这位来自北爱尔兰的时尚金童有着同行中少有的“自知之明”：他深知自己并不是一个能够靠出色的制衣功力、绝佳的版型设计或者卓越的营销手段，来让自己在时尚行业立于常胜之地的人。因此很多时候他将自己放在了一个“策展人”的角度来看待自己的时装系列：将合适的灵感以合适的形式在合适的主题下呈现出来。

而在2013年以创意总监的身份加入Loewe之后，Anderson的“策展人”角色变得更加的“宽泛”了。他不再只是单单管理自己要产出的每一个系列，而是将品牌本身作为他策展的场域：他找来M/M Paris帮助自己完成品牌的形象升级，找来Steven Meisel用经典照片和实验新作的对比形式推出广告，La Mode en Images则成为了他在秀场制作上最为信赖的伙伴。

“策展式时尚”也顺理成章的成为了媒体解读Jonathan Anderson设计的一个标签。但其实回过头来看，Anderson在疫情前的系列创作，“策展式”是更为隐晦的。这些理念实际上是在为Anderson本人的审美情趣、艺术记忆而服务，它并非是创作思路上的核心，是一种配套的工具。他在这种模式下的创作依然与自我保持着一种微妙的距离。

但很显然，疫情的突然到来改变了Anderson的很多曾经习以为常的创作模式——出行的受限让他无法通过出游采风来获取灵感，社交的隔离也让他不能够用线下的沟通和协作来完成任务，他和其他所有的设计师一样不得不去面对这种不曾见过的挑战，通过新的方式来弥补实体限制带来的劣势。很显然，从Loewe 2021春夏男装系列开始的一系列不同形式的静态时装秀（盒中时装秀、墙上时装秀等等），就已经开始证明Anderson进入了一个全新的创作思考周期，只不过因为灵感上的延续性，率先改变的是呈现的形式。

而从Loewe 2022春夏男装系列开始，Anderson正式宣告自己进入了一个全新的创作周期。在这个系列当中，他一改前几季对工艺、廓形的迷恋，用一种简单但又十分具有乐观主义精神的主题——锐舞，去为依然身处于疫情阴云下的时尚行业带来积极的信号。而这样一个信号又是根植于他的个人经历的，锐舞这项在英国形成的青年文化，几乎是贯穿了Anderson青少年时期的90年代。不管是在伦敦当地也好还是在西班牙的伊比萨岛也罢，露天和大型仓库所带来的平等的欢愉，透过David Sims怪诞但又富有青年气息的镜头（他也随后成为了Loewe长期合作的摄影师），传递给了观众。

这种向内探索再向外呈现的模式，让“策展式时尚”这一概念有了更为实际的落脚点——它是基于策展人，即Anderson本人的个人经历和对当下现状的思考为出发点，进行的一次限时展览。与此同时，创作逻辑上的改变也使得“策展式时尚”成为了一个更加有迹可循的命题。如果说在疫情之前，Anderson与在Loewe中当代艺术的关系更多的是在用这样一个形式点缀时装的话，那么从2021年的创作周期开始，他则是用服装的形式来完成可以用当代艺术来形容的创作。Anderson开始将自己的角色放到了更为当代艺术的层面，或者说，他开始有意识地将自己对当下的思考投射在作品当中。

Loewe 2022春夏女装系列就是这种思维转变的完整体现。一进入秀场观众便会发现传统的秀场装饰全都被抛弃，取而代之的是La Mode en Images将座位安排在秀场的四周，展示空间不加以任何装饰，模特们则从场地中间向下开口的楼梯中缓缓走出。比起一个传统的秀场，这一场地更像是Anderson和La Mode en Images对美术馆和画廊中最常用的“白盒子（White Cube）”空间的一个时装化演绎。

而呈现的系列本身，更加印证了他的当代艺术策展思路。在与秀场同步释出的短片里，Anderson详细介绍了这一季他的灵感来源：文艺复兴末期矫饰主义风格画家蓬托莫（Jacopo Pontormo），及其著名的作品《The Deposition from The Cross》。借由矫饰主义中扭曲变形和明艳色彩所带来的感官刺激，Anderson也在这一季当中借由服装的变形、配饰的隐喻来刺激看客的感官：充满梦幻色彩的服装上，有着不和谐的尖锐突起；装饰在模特胸前的“黄金盔甲”，既是对Yves Saint Laurent 1969年秋冬高级定制系列中的黄金胸衣的当代版诠释，也扮演着Jeff Koons凝视球（Gazing Ball）的角色——让观众将注意力放在凝视服装本身上；而那些收获了众多菲林的玫瑰花、肥皂、鸡蛋高跟鞋，则是将这种处于破坏边缘的不安定格，为真实的世界带来一些虚拟的感官刺激。

在这里，矫饰主义和蓬托莫的作品，只不过是本季主题“感官刺激”的引子，更重要的是他对于这一主题十分当下的思考：脚踩玫瑰花、鸡蛋破碎的瞬间，是TikTok上一系列解压短视频的一个缩影；暧昧不明的色彩，CG感极强的预告以及穿插在秀场中的猫咪、独角兽印花，是对千禧美学回潮的一个投射；而以上这些再加上凝视球的效果，都是在刺激着大众的感官。

自此开始，除了创作思路上的转变，团队的更新也使得Anderson的创作视野也变得更加广阔。他不再仅仅局限于自己曾经感知过的艺术与时装，而是将广阔的时装使和艺术史挪为己用。更重要的是，除了这些形而上的灵感外，他也开始慢慢将很多原生于互联网的文化现象、媒介表达引入进作品之中。

像是在Loewe 2022秋冬男装系列中，直白的人体印花，是对Jean Paul Gaultier九十年代作品的一个呼应，但Anderson的意图并不止于此：Gaulteir朦胧暧昧的印花效果在这里并没有得到呈现，他选择用极其真实、直白的人体打印在服装之上。而这些打印出来的造型，又与秀场上有着类似造型的模特们形成了微妙的呼应，你甚至可以认为这种安排是他为屏幕后观看直播的人群而刻意准备的——屏幕前的你我因为这种似近似远的距离，而无法分清楚究竟哪套造型是真实的，哪套是印花的效果。

利用这种“视觉差”而引发出来的社交媒体时代的真实与虚幻的思考同样也出现在了Loewe 2023春夏男装系列的秀场之上。从视频直播来看，整个场地是一片白茫茫的景观，模特们不知为何踉跄着前行，仿佛在梦中挣扎。但如果看到了现场图片，这种虚幻的魔力又被消解了——为了达成这种如同漂浮在白色宇宙中的效果，La Mode en Images搭建了一个白色的斜坡，模特们从顶端走出，慢慢驶向地面。那些或过度宽大或或过度短小的服装，则像是在将热门的网络迷因（meme）时装化——相信不少人都看过像itsmaysmeme这样在作品中将被街拍的名人的衣服或缩小或放大的博主的主页。这季讨论度颇高的、与西班牙生态艺术家Paula Ulargui Escalona合作的长满鼠尾草幼苗的服装和鞋履，又将本季关于互联网的开放性讨论提升到了另外一个层面：它可以代表着人工智能无法对抗自然的力量，也可以代表着科技与自然的和谐共存。

这种开放性的讨论也成为了Anderson近几季在Loewe所想要呈现的内容。实际上这也是观者认为他创作思路变成了借由时装表达当代艺术的一个重要原因。当代艺术更多的时候是在启迪新的视角、用更加开放的叙事来引发大众对作品的不断探讨和研究。这点也可以在2022秋冬女装系列中最具代表性的第38和39个造型——气球裙装——中得以体现。在这样一个以情欲为主题的系列里，Anderson不仅仅从超现实主义中汲取灵感：Dalí描绘的Mae West红唇，Schiaparelli的超现实主义时装，对Réne Magritte、Meret Oppenheim、Lynda Benglis等艺术家的致敬。他同时也在将时装史的经典进行了重塑。

这两条气球裙，是对川久保玲著名的Comme des Garçons 1997春夏系列“Body Meets Dress, Dress Meets Body”的全新演绎。曾经附着在服装上的肿块，被灵巧的气球给取代。这一替代，让服装本身具有了更多的含义：气球可以是超现实主义的象征，可以是对乳胶等情欲元素的隐喻，还可以是对不安的一种延伸讨论……这种开放性的呈现，让服装具备了更多当代艺术的元素。2023春夏女装系列中的花烛元素、像素服装亦是如此。

当然，Anderson并不满足于对服装奇观的塑造，或者说他并不甘于在未来一直将这种感官刺激式的设计呈现给观众。在Loewe 2023秋冬男装系列中，他开始收敛起自己对奇观和网络趣味的偏好，而是转向了更为本真的表达。尽管在官方的介绍中，他借由还原主义艺术的概念，希望通过这个系列让人们关注到服装本身。但实际上Anderson想要表达的不止于此。这可以从他与美国艺术家Julien Nguyen合作的秀场邀请和艺术装置中得以体现。Nguyen的作品将日常提炼为超现实主义的神话，用古典主义作品来隐喻爱情。Anderson 所做的也是如此，那些被定格的褶皱、服装廓形，是在以一种雕塑的方式将浪漫关系中的日常记录。到此，他已经不仅仅是在借由历史去表达新的观点，而是在用既有的技法，去创造属于自己的新作。

这样的一种状态，也延伸到了刚刚发布的2023秋冬女装系列中。一开场，在2023春夏系列中亮相过的金属“鲜花铠甲”的元素被提炼，模糊成像素化的印花，放置于一条绸缎的白色长裙上。而这也成为了贯穿整个系列的线索之一，在过往秀场上出现过的大衣、裙装、风衣都被模糊化处理成为了长裙上的印花。这种失焦的处理，让服装本身浓缩成了一种符号化的风格而非具体的形式，哪怕是在不同的表达介质上，依然拥有着辨识度。

除了这种直观的模糊化处理来展现风格的手法之外，Anderson也用更为隐晦的手法来对风格这一概念进行进一步的探讨。犹如雕塑般硬挺的皮质短款短袖衬衫，是一种固定的风格、固定的概念，但在厚重的皮草上，观众依然可以通过色块，寻找到这个上衣廓形的踪迹。风格进一步被解放，它不再需要具象的元素去被描绘，抽象的色块同样可以让人们感受到风格的一致性。

此外，Anderson也探讨了另一个极端：构成服装最为纯粹的元素。他以一种聚焦的手法，让人们开始关注起服装上的重点：皮质服装和针织衫上的褶皱被固定，成为服装廓形中的一部分；巨大的别针成为了塑造长裙廓形的唯一工具；塌陷的皮质长靴、需要被模特用手抓起的礼服裙摆、由包链压出的褶皱，这些看似松垮、易转瞬即逝的偶然被定格成为一种永恒的状态。这些最为基础、微观的元素被不断放大，就像秀场上艺术家Lara Favaretto的由彩色纸屑构成的立体方块作品般，微观的元素在这种不确定的状态下得以凸显，且随着时间的推移变得愈发重要。Anderson设计中的那些褶皱，那些松散的结构，因为被固定了，反而显得存在感十足。

现在再来看疫情之后的Jonathan Anderson，他不仅仅将自己从疏离的叙事中解放了出来，更是积极拥抱一切能作为灵感的事物。他不再是一个“策展人”，更是一个将作品放入展览中的艺术家，他用或超现实或实用主义的语言，构建了一场又一场精彩绝伦的展览。不管在未来人们是否会将这些作品视作“当代性”的，但至少从现在看来，他的作品，必然是会在未来激起回响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