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早晨我沿着江边骑车,随意拐进中山路,在一个巷口看见通往昙华林的路标,就把自行车停在路边走进去。我曾从昙华林穿出一条巷子,以为就是这里,然而却不是,老巷子九曲回环,像个迷魂阵。前方出口是另一条街,我就折回来问迎面走来的路人:“怎样到昙华林呢?”他答:“那要翻山。”
我顺着他指的方向去找,一片荒凉山墙上有蜿蜒向上的阶梯。拾级而上,几番转折到了顶,是一道山脊,也是几条岔路的会合处,又有阶梯往下。我略感犹疑,还是沿阶走下去,走到底,柳暗花明又一村,我落在一片比刚才更老旧的居民区里面。不,我是落在几十年前的旧时光里面,这不是我小时候家门口的房子吗?我惊呆了。
这种老筒子楼,城市的角落里还能找到不少,一寸光阴一寸金,时光流淌过、凝固过的老房子,颤颤巍巍,令人怆然。倒退回去四五十年,一两岁的我还跟妈妈在这样的房屋后面捡过煤渣。现在住这里的老人,不是当年那些老人了,而房子是的。
红砖房,三层楼。从一楼门洞里进去,可以想象里面是一条长走廊,两排住户,外墙可见一扇扇窗户,有的窗户拓出搭建了阳台,晾衣竿直着斜着伸出窗外,晾着衣服棉被,床单被套都用大衣架抻开,五颜六色,在阳光里招展。时近年底,香肠腊味也晒出来了,还有悬挂着准备做干菜的青菜,叶子还青翠碧绿。上午九十点钟的阳光柔和泛金,掠过电线杆,掠过树梢,映着红砖墙。房屋旁边的梧桐树,树影投在墙上,绰约婆娑。
这个地方叫三义村。走出村子,就是昙华林。昙华林的老建筑改造成时尚小店,我其实兴趣不大,我把无意中发现的三义村作为一个私藏宝地时常来走走。我希望知道它的人不多,来昙华林游玩的人错过这个入口,也许他们也进来过,一看是破房子就出去了。
真有人跟我说:“昙华林后面有一片地方,一片破房子……”呀,我爱的就是这些破房子呀!一样东西,有人爱,有人不爱,截然不同,此心彼心。最好的朋友来了,我兴冲冲地带她们来这里,一厢情愿地让她们看呀,看呀——不知心意是否相通。
一天下午我独自在三义村转悠,二楼窗户里一对老夫妇看我给房子拍照,高兴地告诉我这片居民区是1956年建的。他们的语气自豪,跟我说话对路。盖这片老民居用的红瓦,还是“汉阳造”,辛亥革命前的广利砖瓦厂的;离此不远的崇福山街51号院,砌房子用的则是汉阳铁厂出的红砖。
村子依山,一些房屋建在山坡上,还有一些在山顶上。山的另一边是东城壕,就是我上次翻山过来的巷子。如果有不识个中路径的人跟着我,我一翻山,就到了另一条街上,他找不到我了。
无独有偶,离三义村不远还有另一个地方与它形成对称。如果无人指点,我是找不到的。
小年夜,下起了雪。次日早晨雪停了,屋顶上积雪很厚,地上的差不多都化了,我很想看老城区老街巷的雪景,那该是多么可爱的纵横交错的白屋顶啊!在朋友圈里看到有人发了一幅照片,两栋遗世独立的简陋老房矗立在山洼,一双人字形屋顶上白雪皑皑,这是哪里?
它藏身于闹市深巷,离我不远,我来来往往竟未发现它。从胭脂路的缓坡走上来,快到民主路了,旁边有一条岔路叫三道街。我曾穿过这条小街,觉得平常,而如果从某个口子进入小街内部,会看到一道阶梯上坡。
这坡是个小山,旁边房屋依山而建,一路上坡,会经过一户户山边的人家。上到顶,进入一个院落,迎面是一栋老式而别致的两层楼房,呈倒“凹”字形,楼梯在房外中间,曲折一拐,通向二楼走廊,一门一窗一户一连排。院子里晾着衣服,种着蔬菜,楼上楼下抬头相见,低头相闻。从侧面的一个门洞穿出院子,一路前行,都是老平房。
这一溜老房前面有一片空地,空地边沿是围栏,下方是地势较低的山的下一层,远远地,我就看见那两栋老房子,从下面山洼建起,矗立在眼前——雪还没化,人字形屋顶上红瓦白雪,多么可爱、多么熨帖人心的老房子啊!初升的太阳照耀,家家户户门前的空地都沐浴在金光里。
这是半山腰的一道走廊,视线越过山中房屋,隔空远眺,远在天边近在眼前,那是黄鹤楼!沿着这空中走廊往前走,绕个弯回环折返,又会走到刚才那个院落。
这个美妙的地方让我无限惊奇。找到它,是雪后的第二天,比雪后第一天虽是不如,但屋顶上积雪仍厚,山中民居雪景佳妙。我盘桓良久,离开后阳光就强烈起来,一路上老街巷屋顶的雪加速融化,屋檐下哗哗滴水,到下午雪景消失了。我爱的老街巷,它们等了我。
我查了一下这两处山居的山:三义村的山是凤凰山,三道街的山是胭脂山。
原载《长江日报·江花周刊》,作者蔡小容。
更新时间:2024-08-2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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